金沙江之夜

　　人在大自然面前，很小。故有古人一叹：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而在金沙江，在沉沉的滇西北之夜，却时时感到人之大。
　　夜晚来临之后，在江边，很难遇到一个人。浩瀚江声和磊磊江石所形成的强烈反衬，让我在怵惕惊悚间找到了自己。
　　在城市，在人烟密集的地带，不可能有这样的感觉。
　　在江边，偶然遇到一个人，都会用专注的眼光望着我，让我感到自己的存在。
　　是江，用它的荒和蛮，使我突兀，让我醒目。
　　野的山，野的水，野的夜。金沙江边，唯有龚忠政和我。整个天地间，只剩龚忠政和我。
　　江声浩荡，却淹不掉龚忠政的声音。
　　电站工程已接近尾声，建设主力已经撤离，江对岸工区宿舍的灯火已然很少，有的楼群甚至整片黑着。
　　龚说，等电站正式发电，江对岸的两片工区宿舍楼群也将撤去，恢复为原来的山地。
　　大坝上机械和人流的喧嚣，已经止息，只剩下浩荡的江声。我深感自己来晚了，未能亲睹那大坝上热火朝天的施工场面。
　　站在吊桥上，龚突然指江边的乱石滩，说——
　　“有人在钓鱼。看，那是钓鱼竽。喏，那是人。”
　　俯首下望，暮色苍茫中只见成堆嶙峋的怪石，在轰然的江声中模糊而摇晃。一股涌流着的力量立即从脚底直抵心中，强大无比，让我震栗。我根本看不见什么钓鱼竿，更看不见人。
　　吊桥在晃，有车驶过。龚说“小心”，我心怵然。
　　站在江水之上的怵惕之心，再次让我想到人在大自然中的珍稀性与可贵性。正是这种珍惜性与可贵性，突出了人。
　　那独钓者，我看不见，因为视力有限，龚却看到了。那根也许是整条金沙江上唯一的鱼竿，龚也看见了，在暮色之中，在江声之中。
　　我注意到了周边江岸闪烁的灯火。在很远的过去，没有电，没有村，这寂静的江边，是否会有一根鱼竿，甘于被世界所冷落，被喧嚣所遗忘，而在黑暗中独自垂钓？
　　江声永恒，生命微小。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根小小的钓竿，让我顿悟人之大。一根钓竿，可以钓起一条大江。
　　独钓，是需要定力的，特别是在这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夜晚。它使我再次想到自己。
　　人之大，就在于面对恒大无比的大自然所展示的那种冷静与自信。这是一种定力，犹如江边垂钓的隐者，更如江上矗立的大坝。
　　把定力和大坝联系到一起，是因为龚和我走过摇摇晃晃的吊桥，沿江溯流而上时，龚突然间开始讲起了大坝，讲起大坝建造过程中出现的很多困难。龚滔滔的话语，像江水一样雄浑和悲壮。而最终占据我注意的，是一个有关深槽的故事。
　　施工过程中，大坝底部出现了一道深槽，从上游围堰底顺江穿过坝基延伸坝下，总长将近400米、宽度在6.5米至22米之间，充塞着大量砂砾卵石的深槽。
　　“对于大坝来说，这是一道致命伤口。它威胁着坝体的施工和基础的稳固。”龚说。
　　“那该如何处理呢？”我心一紧。
　　龚说，面对这道规模巨大、形态复杂、国内绝无仅有的深槽结构地型，大坝建设者最终还是想出了办法。“先在深槽上面设置一块厚达13米、铺设钢筋6000多吨的巨大钢筋混凝土承载板。然后，再在承载板上进行上部坝体施工，在深槽下部实施开挖、支护和混凝土回填，上下同时进行，汛期之前高质量完成了深槽施工。”
　　“这样的工程，胜过鬼斧神工！”我慨叹。
　　夜已深。我们来到离大坝不远处的钢钢混凝土大桥。望着上游灯火通明的大坝，惊怵警惕之心再次向我袭来。江声中的大坝，让我油然而生一种敬意。这是对人的敬意。正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在金沙江中游这个叫龙开口的地方，修筑了这座长768米、高119米的大坝，拦住了滚滚而下的金沙江。
　　喜欢这电站的名字——“龙开口”，有寓意，耐寻味。神龙一开口，江水变电流。
　　虽然看不到大坝上有人，但我感到人的存在，犹如那根钓竿，犹如那位独钓者。
　　钓竿和大坝，竟是这个晚上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两样东西。它们都与人有关。是人，赋予它和它特有的能指与所指。
　　钓竿，是索取。大坝，也是索取。
　　突然便想起，庄子——这位二千多年前的哲人，是反对用太过功利的机巧来向世界索取的。他说：
　　“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然而，人类要生存，不可能无“机械”。钓竿是一种“机械”，大坝是一种“机械”。
　　面对奥妙无穷的大自然，我不知道，自己更应喜欢哪种索取？只希望，人对自然的索取，不能太过功利，要顺应其规律，做到“有度”中藏“无穷”。
　　在江上行走的时间长了，心中便也滚起了无穷的思绪——像江水，从遥远的地方流来。
　　人有时很大，如江上筑坝者，一江惊涛前竟然能安然如山。
　　人有时很小。如江边垂钓人，万里波涛间不过是须臾过客。
　　是江，突兀了人之大，也是江，提醒了人之小。
　　还是庄子说得好：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在龙开口的日子，晚上必做的事就是沿江行走：从一座吊桥走去，又从另一座吊桥走回。
　　江上有桥四座，连续两个晚上，尽皆走过。桥有木板桥、钢板桥，水泥桥，一路人影杳无，只闻浩荡江声，惊悚怵惕间一次次找回了自己。
　　忘不了在江上行走的那种感觉。江上黑得只剩下寂寥灯火的夜晚，让我想到了人，也想到了人与自然的某些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