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三记

红色的地板上，一只蟑螂仰翻着，那么多脚足，分不清命名，都叫它脚吧，不时地抽动，举起或者落下，张开又收缩，像在做体操。

从上午八点看到它这样，到现在是下午四点。我知道它快死了，黑漆漆的驱壳像是天生的棺材。

我有时候会盯着它在那里手舞足蹈的疼痛模样。

看到死神走近它，我心里有些快感。

我知道它吃下毒药。

药是我精心放在房间角落的。那些黄色的粉末，我闻不到它有什么味道。静静地被我洒在角落。我期待着它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效果立竿见影。已经有十数只蟑螂死在，或者是还在挣扎的，被我用撕下的几节纸巾包裹，将它的死或半死的驱壳扔进垃圾桶。它们挣扎的模样，我已经很熟悉了。就好像人经历人的死亡。

有时候我故意看着它们仰翻在地上，挣扎着，几个小时几个小时持续下去。温习一种痛楚。

蟑螂的死微不足道。可能，人会不一样。我记得我外婆死去前在床上挣扎，出汗，头发凌乱，肉已经削下去了，梦呓，甚至梦呓都没有了，只剩下大口大口的出气，像在吹灶塘火。然后，她在几天后死了。我们后辈轮流守在床边，轮流睡觉，我至今记得窗外的黑夜。我害怕黑夜。我用手机拍下外婆的弥留之际的照片，直板手机，照片模糊，后来终于没了。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她可能已经被很多记得她的人遗忘。

死是一件卑微的事情。它是我们阻挡浪水淹没我们的最后一道堤坝的坍塌。

我常常一整天不语。隔壁的女人，却总在说话，可能是打电话，可以肯定的是，她在跟那个婴儿说话，他不能回答她，只报以咿咿呀呀。她的话断断续续，似有若无，笑，逗乐，生气，嚷嚷。她像对着一尊菩萨许愿。孩子，是佛。也或者诉说自己，将自己的影子，种在他的身上。

他们夫妻经常会吵。我听他们吵，因为他们说安徽话，听不清吵什么。吵生活。

隔开的阳台上，放在几个还沾着泥土的红薯。是她丈夫从安徽带来的。

好久没买书，一口气买了好几本：庞德的《比萨诗章•庞德诗选》；略萨《普林斯顿文学课》；《荒木经惟》；《青春咖啡馆》，以前买过，给人了，重买；《吉尔伽美什》，古巴比伦史诗；《岁岁年年》，川端康成《日兮月兮》的另一个译本，漓江出版社出版过，手上有社会科学出版社那版；卡尔维诺《文学机器》；福克纳《押沙龙，押沙龙》；《福克纳随笔》。

福克纳在随笔中说，有段时间打零工做铲煤工维持生活，从下午六点到早上六点。接着写作。

我有段时间没买书了，可能快一年了，只是重复读过去的。

我写得很少，像一棵老气横秋结的果子越来越少，随时会再也结不出果子的树。像进入五十的女人担忧月事。写与月事都是注定的。

我捡起床上被窝里自己的体毛，随手扔进角落，有时丢进垃圾桶。它们掉落的速度惊人。它们惊人的掉落又惊人的生长。

我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