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水声

　　无数水色，细密、激越。我被密如蛛网的声音所包围。黑色的山，是一块浸透水的毛巾。树木是它的纤维。每一根纤维都饱满，富有弹性，只要一拧都会淌出水滴。我不过是一只在毛巾上爬动着的小毛虫。一失足就会被会被冲走，了无痕迹。
　　脚下的落叶，酥软。夜色也酥软。酥软的夜，不会有意外的事情发生。这是一种经验。但经验不能简单地成为文字。
　　我一夜一夜在山中行走，已是数年光景。夜夜听到这样的水声，渐渐就没了感觉，如读一些重重复复的文字。我希望所写的东西不能这样。散文，应该是对生活经验的一种审视和超越，应该是从经验当中提炼出的智慧，不能简单地重复生活经验。今夜倒是有了些异样，因为几天来的雨，水声变得有些亢奋，更具有浸透性。湿的夜，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毛毛虫，这种意象新颖而别致。我在黑暗中一步一步行走，我知道我最后抵达的是一座山中的庙子。
　　每天饮用的水都从那里来。这水的源头，可以一直追溯到童年。它凌空而下，迅疾如一道飞舞的白练。据说在更远的年代，飞瀑之下，常有成群结队的猴子来饮水。我没看过猴子，却在懂事的时候就知道这水叫猴子水。祖祖辈辈都这样叫，这也是一种生活经验。你跟着别人这样叫，就没有什么特别。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说：“这是瀑布！”这水才超越了经验，显出深意。
　　记得小学写作文，第一次把“瀑布”两个字写出，就感到比自己的同学多一种智慧。当时虽然不知道形而下与形而上的区别，却知道能够把猴子水上升为瀑布，我比我的同学高明得多。
　　暮色中向上，水声日复一日。我感到始终在一种日常的经验中行走。这水声并没给我带来新的启示与感受。每天从那座古榕树下的庙子后面，汲取猴子水，饮茶，烹菜，这日复一日的人生经验了无新意。直到有一晚，看到一个周末去庙里帮厨的村姑，肩扛一罐山泉水，长发披肩从庙里走出，这水声才具有了某种超越日常人生经验的意义。
　　她一个趔趄，瓦罐一倾，立即有无数的水花从罐口泻出，在夜色中闪亮，水第一次具有了温暖而明亮的意象。接着她又一失足，瓦罐跌落，我听到了满山的水声。我看到一对银色的手镯，在星光下一划而过。她歉意地弯下腰，一片一片捡起地上的瓦罐碎片，给古庙的台阶留下一片清凉，然后离去，留下的身材在夜色中楚楚动人。可惜我没看清楚她的脸。
　　在古庙，常有不少附近的乡村少女，到古庙里来为祭庙的人帮厨。很晚了才在寂静的夜色中离去。她们回家的途中要穿过坟地和旷野，有时还会遇到野物，却很少有人畏惧。这种罕见的勤劳与无畏，让我为之倾心。
　　这水有如天降，让我灵感迸发。我因此而写了一首诗《瀑布》。诗中出现了长发，出现了水流，水流和长发汇聚在一起，波动着年轻的情感。
　　我以为这古庙旁的瀑布，就是一束飘舞的长发，它给苍山，给古庙，增添了女性的气息。
　　以后，在一次又一次前往古庙的途中，我会在某一堵石墙，某一处沟边，不期然忆起童年母亲讲的我与古庙有关的很多事情。我与这水的渊源其实应该是很早的。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我才一岁多，就经常被长我八九岁的大姐背到大榕树下的古戏台下看戏了，“那时，你才有这把水壶高！”母亲指着桌上的把八磅水壶对我说。我突然想起，我的大姐，年轻时候一直留着一束长发。这束长发，一直隐藏在我的记忆当中。
　　我对古庙和瀑布的记忆当然远不止于这些。年轻时，我所在的小城依然很小，可玩的地方不多。古庙自然是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常去的地方。记得在砰然跌落的猴子水下，看女友赤着足在溪水间洗头，一甩一甩的长发与瀑水相映，心扉也跟着摇动。洗完头发，照例要费力地爬上瀑布旁一面石坡，一面看斜躺在石坡上的她，把一绺绺湿的长发散铺在晒得发烫的石上烘干，一面静静看山下的炊烟，默默听山里的鸟叫。那样的情景，刻骨铭心。
　　如此说来，我对这道猴子水超越人生经验的感悟，不应该仅止于一罐水的迸裂。
　　但这迸裂的水声，所给予我的印象却是突兀而强烈的。它是量变导致质变的一刹那，激活了储存在大脑里的所有印象。黄昏来临，在山间行走，常会有一种幻觉，头顶有水声在晃动。某个夜晚，一声大雨不期而至，突然间便有一罐水在头顶迸裂的感觉。无边的水流，汹汹而下。我像一只小蚂蚁，许多不安分的思想。在黑色的夜里被冲得无影无踪。
　　水的力量震撼着我。接着一道闪电击碎了我一路的冥思玄想。看着在闪电中抖动的树木，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以前一场惊心动魄的山火。
　　一束马尾长发在火中甩动。一个年轻的女子在拼命地跳跃，拼命地扑打，她无畏的姿态让我感动。火的灼热，使我担心她的长发会被烧焦。
　　她那束长发让我想起了那个肩找瓦罐的村姑，想起古庙旁飞流直下的瀑布。
　　记得在火中，我跌倒了。一束长发在我眼前闪过。突然，便有水从头顶而降。那是从瀑布源头流来的水，这水温柔而具有镇定人心的力量。
　　无数的水开始在我周围喷洒。水的力量终于战胜了火。眼前剩下一片枯焦的山地，而头顶的天却是湿的。
　　我的心也是湿的。一束乌黑的长发在眼前老是甩动，有如天降。
　　当晚，在焦灼的梦中，我再次被一声震动天地的雷声惊醒，眼前忽地再次闪过一束长发。接着便听到漫天铺地的雨声，这无边无际的雨声，浇熄了心头之火。
　　一束长发。一束长发。这是来自苍山深处的水，温柔之中具有动人心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