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的秘书
亡灵的秘书
他已经下了台阶。天空下着毛毛雨,从我家去他的住所要拐几个弯,下许多的台阶。他头发花白,穿着一双高筒雨靴,在青苔湿滑的石阶小路上以他十数年不变的步伐走去。这几年里他苍老了了许多,糖尿病折磨他,不过他始终保持着双眼紧眯,腰杆挺直的模样。
如果父亲活着,也是他这个年龄吧?
在接下来长长的静默中,我将他留在沙发上的新书收好,放进书柜。我没有打开,他的书以及他的行动总是会搅乱我的平静,让我遭受突如其来的不安和愧疚——为自己的荒度光阴,为自己对这片山地曾经所发生的一切的漠不关心?而原封不动的一份礼物则可以带给我友谊的欢乐。但有一天我会打开的,这一点他知道。
他是这座山谷小镇卓绝不凡的讲故事的老人,亦是摄影师,建筑设计工作者。十几年前我刚进山写古亭系列之时,他给过我一张古亭目录表(他择选了十六个给我),一张他自己手绘的路线图,一些建议,一些与这些古亭有关的资料,也曾亲自带我走过一些山路,从不同视角看不同的山地风景。至今他在我的心中依然是“山林向导”这样珍重的角色。那时他就与我说这座山的风景绝不止是由树木、石头造就的,还是由故事、目击者的陈述、传说、评论和道听途说造就的——正是这些证实了山谷小镇的存在并回答了小镇和山民的生存之谜。他知道每一条山路每一条街每一栋老别墅最初的名字,每一栋别墅在不同季节气候不同角度呈现出的美,他记得每个灾难发生在几号星期几以及那天的气候,他可以描述出小镇老别墅不为人知的建筑细节、建筑风格及背后的故事,甚至可以脱口而出叫出某座教堂第几任神父长长的洋名字…….他与我们(包括学校的孩子们)讲述这些的时候,语调平和,节奏缓慢,双手会情不自禁地比划起来,肩膀亦会随着他的手势略微向前弓起——好像是要在听众的眼睛里纺出金羊毛一样。在他早期的著作里述说的甚至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而是他聚集、鼓励起来的声音:小镇当年洋人的私人厨师、老花匠、守护法国天主教堂的老婆婆、小镇石工、轿夫、女佣…….他们大多数是无产者,文盲,目光短浅,丝毫没有高贵的魅力,只是出于养家活口来到这座大山,但讲述的故事直接生动、有不可复制的情节、场景、细节,还有一种与他们顺从的命运的生活方式有关的尊严。偶尔也有另一些声音出现:权贵、隐士、僧侣,以及特殊年代落难于此的知识分子、艺术家——他甚至完好保存并整理出版了厚厚一卷逝者的文言文私人日记。
这些声音的主人、声音中讲述的主角和配角现在都已经去世了。然而声音活着,完好地存放在一本一本被市场遗忘的书里,它们悄无声息地进入沉睡王国,进而试图超越时间——它们的确超越了时间。其中一部分对话,他还存放在录音机里。那是一台老款铁皮录音机,体型笨拙,构造繁复,十几个稀奇古怪的功能键,我摸索半天都很难开启,但是他知道窍门。
小燕子,你要相信,声音比人活的更长久。他摁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
沙哑的,高昂的,男人的,女人的,山地的母语,异乡的口音……如同一条神秘的声音河流般从他的铁匣子里流淌而出,这是小镇亡灵的一场群体脱口秀!它的空虚与生动似乎触手可及,它迫使我们安静下来,陷入倾听的困惑——不是对亡灵的恐惧,而是如同倾听我们死去的、不在场的邻人一般,继而身不由己地被挟卷进入他们的时间,小镇的昨天——在那里,我们和死者再度相逢,分享他们的命运,他们的秘密,他们的痛苦和希望。而窗外远山连绵起伏,桥式巨型起重机正在中心公园上空吊送混凝土板,近处巷子里人影晃动,活着的人影——一位在老柳杉下拍照的的女孩背对着我们,她站在那里,长长的头发散在肩上,恍惚间会以为她就是录音机里正在说话的秀英,一个女糕点工,她的父亲是一名大山石工,建造别墅采石材的时候跌落山崖。她那时才十四岁,在树底下站了整整一天,大胆而庄严地看着那些来埋葬她父亲的人们,一言不发,一言不发!一只鸟在她头顶的树梢上激烈地鸣叫着…….
社会研究学、民俗研究学、地方遗产办以及希望以这座山谷小镇为背景创作的小说家,日后都将对此视若珍宝。而所有的这一切奉献都来自一个苍老男人的单打独斗——数十年来他爬山涉水,四处寻访,耗尽时间、心力、财力以及健康,就为了搜集、讲述并出版别人的故事,做别人的梦!他长时间地置身于一个如此繁复混杂的言说的宇宙,当他后来下决心要把它们全部转化成地方纪事著作——用文字保留住那些已经结束却应当被广为流传的故事,他显然遇到过更大的焦虑和困难。这些故事有些是疯狂的戏剧,历史的和个人的命运交织纠缠一起困扰他;有些又像不可解的神秘树林一样筑墙围堵他,有些则是溪水明月一般在历史熔岩的炙热里洒下一片清凉……夜深人静,举目四望,声音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全都不见了,唯独把他留下面对焦虑的空白纸张,脑子里是一片嗡嗡嗡嗡的声音,像诗歌的叠句那样重复出现,一声比一声强烈:他在说,她在说,他们都在说!这个在大山收集和讲述故事的人,这个小镇亡灵的秘书,他的夜晚是否因此会变得难以名状的浊重和沮丧?他对自己的劳作有过怀疑和动摇吗?
他亦是希望我能做点传承地方文化遗产方面的事,我的确这样去做了几年。也许是他源源不断地讲故事和从不停止地求实考证、从不绝望的理想让我敬而远之,我因此越来越不关心他真正讲了些什么,央视里出现他的身影他的故事时我也只是捧着一杯热茶嘻嘻笑着瞄一眼。我安于自己的山居日子,懒散随性,偶尔坐下来也是像蘑菇一样坐在翻倒的枯木桩上,平静而忧伤地戴起一顶小帽子,慢慢吃掉倒下的树木,我的蘑菇趾尖无意追寻道路、行人以及道听途说。我思念的是潮湿和我自己都不清楚的东西,我挺身迎接雨雾,却无法长得更高更大,我的密友是丝绒一般的青苔、潮湿而斑驳的墙体,弹翅轻飞的蝶蛾。
懒散随性是对的。我太过认真了,这是麻烦的源头!不过你总是会得希望症的。小燕子,这种病症比糖尿病还厉害,那就是你总想再次介入生命,于是就要开始自己的一场单人脱口秀…….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手一直轻压着书的封面,带着一股只有年轻妇女才有的柔情,轻压着——封面底下是他在这世界上的珍宝:他的努力,他的自负,他的荣耀,他的忧伤,他生命自身源源不绝的一场单人脱口秀。
这是他与我说过的最狡黠的能诱惑我写作的话了。我的微笑爆为欢声,顺手将一碗热汤推到他面前,并告诉他也许我会试试,因为每个礼拜三的夜晚我在唱诗班总能飚出流畅的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