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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猫 城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中秋以后,还有十月小阳春可盼,就觉得人的脆弱还能在造物的掌心里找到和悦而坚韧的依靠,人和造物也就不是彻底的虚无。雨一直下。中秋月我没有看到。日照高林,风吹黄叶,都被淹没在浓雾和冷雨之中,或者被隔离在沉雾和冷雨之外。大山,小城,原本不甚澄明,
  中秋以后,还有十月小阳春可盼,就觉得人的脆弱还能在造物的掌心里找到和悦而坚韧的依靠,人和造物也就不是彻底的虚无。
  雨一直下。中秋月我没有看到。日照高林,风吹黄叶,都被淹没在浓雾和冷雨之中,或者被隔离在沉雾和冷雨之外。大山,小城,原本不甚澄明,在连续的阴雨中就显得更加隐晦、湿冷。终日充耳的,除了工场上发出的杂乱之响,另有整个小城中此起彼伏的示好与邀功的声音,那是振捣器的颤抖的舞蹈,切割机的戏剧女高音,凿岩机的花腔女高音等等,可以想象,它们暴起的青筋酷似被翻出土地的树根。
  湿透了,也都沉默了。小城俨然一座空城。我每天行走的那段街道,很像尚未完工的墓道,一头连着我努力生活的家,另一头连着我赖以生存的工场;家是墓道地面上的出口,工场是墓道土层以下的尽头。
  我却知道,这条墓道尽头的椁室不会安放我的灵骨,我只是作为陪葬品中的一个,必可有,不可无。我也无法确定谁是将来的墓主。我也亲见过许多作为陪葬的先行者,他们都以名字的形式被人书写在人不常见的花名册上——虽然没有牌位,也无生平记录,但还能被记写下名字,也算一种可以宣示后人的荣耀,作为活过又死了的存在,他们也就不是彻底的虚无。
  不知道墓主是谁,但一定会有的。墓道里,以名字的形式存放于墓道的陪葬者还在持续增加,有进无出,等待最后的墓主。墓主被人安放其中的日子,也将是墓道的封埋日。
  至今不明白,在本来诗意流溢的秋天,为什么要想出如此悲戚的事。但毕竟想了,不是故意的,而是时光与季节的行色在我心中变样的显示。
  什么“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为了生存,我每天要走的路是有限的,而无法排上日程的事情,还是读书。
  我却愿意继续尊从古训,早睡早起。中秋以后,日渐短,夜渐长,早起以后要走的那一段路像一条银环蛇,一些路段被路灯照亮,一些路段还隐在黑暗之中。多数时候,路上只我一人。最有奇险意味的是冬春之际,我常听到鸮发出的重低音,也听到猫的尖声尖气的淫荡的长鸣。特别是猫叫,我最初听起来它们似乎用尽全力抗拒着钻心的剧痛。后来方知,它们发情了,我觉得那种强烈的情欲引发的肆无忌惮的喊叫全然没有羞耻之心,好像完全领会了一些鸡汤学者们宣扬的即便人生充满苦痛,也要及时享受人生乐趣的辉煌大论。
  鸮是高居屋顶或树端、出没于野旷的隐者,也是谋生的快手,猫是极善于上蹿下跳伺机施招的精英。
  就说猫吧。如果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遇到的是黑猫,我常常只能听见它们的叫声,难见它们的行踪。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仿佛存在于与我距离最近的量子世界中。极少的时候,也是在我毫无预见的情况下,我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两点绿黄的冷光,那时我会深感惊奇,好像那个神异之物从量子世界退回到分子及其以下世界,从而让我看到了它们在这个世界中的实体。
  不过,那种绿黄的冷光还是让我怵然心惊,其所造成的阴森景象让我畏葸不前。我无法想象它的身体是何等的瘦小或者何等的壮硕,只觉得所有的黑暗都是它的肉身,那样的肉身里游荡着的阴森诡异的灵魂已经将我完全缠绕,我已在它的控制之中,要么已在它的爪下,要么已在它的口中,像戏弄一只刚刚捕获的鼠子一样,把我玩弄。
  但我总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即便已入黑暗阴森之口,我也要尽全力挣扎的。我就加重脚步,接连干咳,或者干脆掏出打火机点一支烟。稍后再看,那两点绿黄的冷光不见了,手中忽闪的烟火让我惊惧的心渐渐安定。
  如果我路遇的是一只白猫,它的出现给我的惊吓着实不小。在无边的黑暗渐露出天光的时候,突然窜出一团白色的东西,惨白惨白的,仿佛磨得锃亮的利刃发出的寒光,“嗖”的一下,从黑暗中窜到路灯光下,或者从路灯光下窜到黑暗中。因其寒光在身,那种犀利的白在依然深沉的黑暗中射出的冷光会到达很远的地方,让整个城市变得更冷。有时候,在接近下一盏路灯的地方,那道白光消失了,我会更加感到害怕,担心它会悄然迂回到我身后,突袭我;有时候担心它会把黑暗切割成更多的块,用那些切块垒起一堵高墙,挡住黎明的到来,也阻止黑暗的流失。我就加快脚步,走到下一盏路灯底下,左顾右盼,瞻前顾后,确认在更亮的暖光下面,它惨白的身体和黄绿的冷光烟消云散。虽然,那只白猫尚在附近,并且已经完全混同于黎明前的黑暗之中,那种黑暗暂时还算完整,但我不再怕它。
  彼时,如果工场大门已开,我就进去。空旷的楼道里,鼠辈们慌忙四下逃窜。个别胆大的也与我眈眈相向,但为时不会太久,也很快遁身。如果工场大门未开,我就在路灯下一直站着,等。如果我去得迟一点,门开着,黎明早已来临,楼道里再也不见鼠子,但还有它们留下的劣迹,除了秽物,还有它们疯狂啃咬过的败相。
  起初,我深深憎恶猫族的严重失职,很不屑于它们徒居其名而不职其事。待至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见得多了,也便明白,猫族们早就阔起来了,它们早就不屑于在棚户区搜寻贫弱的老鼠,至于棚户区和工场这样的地方还可见它们的影子,大概都是猫族中的失意者或破落户,若运气还好,就劫掠一把,若时运不济,则不免流浪与挨饿。
  更多的猫,它们要么被富豪们豢养起来了,要么自行转移到金碧辉煌的酒店,娱乐会所,度假村,别墅,那里有更加宽敞的下水道,食源丰足,鼠辈云集,有一整套完美的潜规则,那些猫的光景大非流浪猫可比的,真真切切,成了猫中的贵族。
  豢养的坊间素有“一黑,二白,三黄,四花”之说,黑者为贵,白色次之,其余更次。黑者,仗着得天独厚的毛色掩护和祖上赠予的名望与地位,极善于在黑夜里干勾当,手段高明,领地宽广,收益颇丰,确乎是猫族显贵中的元老兼铁腕者。
  白猫,是有暴发阅历的后起之秀,也是新贵,它们一朝显贵,便与黑色的贵族联手,扩大营生。
  黄猫是固守配额时有外快的中产阶层,它们正做新贵梦,尚属于孜孜碌碌者。花猫就是名声不好多方寄食的杂种了。至于灰不溜秋麻了吧唧的,则是野种。
  比起让鼠辈们防不胜防的黑猫,白猫的更加凶悍与更加暴戾,尤其让鼠辈们闻风丧胆。反正不便隐藏,不如全然公开,它们就比黑色贵族们制造了更多的丑闻与奇闻,也吞下更多的血肉与白骨。
  小城里的猫,确乎已不怎么在意一家一户一室一屋,它们开始控制整个城市。即便在白天,它们也像旧时代的军阀隔片分治,也像旧时代的地痞流氓流窜作案,周旋于有头有脸的“把头”之间,扩大势力,增加收入。
  今年初夏,我曾亲见一只白猫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开杀戒的情景。
  那是一个燥热的黄昏,我下楼要去散步。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鸟叫声。转头一看,原来是一只幼小的麻雀。如果不是在练习飞举之功但终于力不从心,就是擅自坠巢又无力回还——它当然就恐惧,就着急,就要叫,就发出惊惧的悲鸣。二楼防护栏上站立着一只大雀,我想应该是它的母亲,也在高声鸣叫着,似在鼓励或呼唤孩子,或者急于无力相助而呼天抢地。恰在此时,从别处窜来一只白猫,快如闪电,追逐,跳起,一口咬住幼雀,衔而远走。
  幼雀的惨叫和母雀的悲鸣,把那个黄昏变成了一片血色!
  “这些断种的猫!”我诅咒了,谩骂了,是无声的。
  我也只能无声地诅咒。虽然猫族暂时不会绝种,但是,我还是要说:你们去死吧!
  有了凌厉的猫,小城的街道就不再单单是善于吠叫也善于摇尾的狗的世界了。
  习惯养成,我日日早起,常见绿眼圆睁尖牙利爪的猫在街上游荡。每见,我必跺足恫吓,或者狠狠地投以破砖碎石,并在心里咒骂:你们去死吧!
  心境平和以后,又为自己的幼稚与浅薄深感羞愧:世间有猫,因为有鼠。后来的变化是,无论在城里还是乡下,鼠辈终究是鼠辈,只在阴沟里寻食,间或也做一些啃咬箱柜的勾当,却难免屡屡遭人布网或投毒。但自从被召唤全力捕鼠并有奖励,猫族的地位和身价大幅提高,因为尊贵而日渐阔绰,当然也更加的跋扈、狠毒。
  其实,铲除世间诸如猫、鼠这样的丑恶之辈,也可以指望鸮的,它们的铁喙与钢爪完全能够一并收拾猫族与鼠辈。如此说来,御宇的澄明,完全可以寄望于鸮族的崛起,届时,城市黎明之前的鸮鸣,就是世间最好听的音乐。
  鸮族尚未崛起,但毕竟有,数量也正多起来。与鸮同来的还有一种拖着美丽长尾的大鸟,城外的河滩上也出现了白鹳和苍鹭。在生态几乎崩溃的地方,我以为这是极好的兆头。打黑除恶的勇士带来了高雅而仁厚的贵族,这个城市大有希望。
  我日日面对的墓道一样萧瑟的街,椁室一样死寂的工场,都将成为埋葬猫族和鼠辈、并给它们举行最后一次死道场的地方。然后,黎明到来,我和城市都将获得重生了。
  2017-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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