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
夜来了,它把人们往家的方向赶。而我,却在夜色里把自己扔进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喜欢一个人独自行走,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一个人开着车,在陌生的山路上绕来绕去,不知不觉间就上了这么高的山。没想到,在这绵延繁复的山旮里,还有一片村庄。
此时,夜已深。陌生的村庄隐在夜色里,静立,高远,幽深。一团月光落下来,屋脊上泛着一片亮色。村庄里的人早已睡着了,黑暗阻止了白天劳作的疲惫。熄了火,把车子停在村口拐弯处。怕打扰这个沉睡的村庄,我脚步轻轻。却不料,一下车,就听到一阵密集的狗叫声。不管怎样小心,狗还是嗅出陌生人的气息,它们用叫声抗拒着我的到来。奇怪狗的灵敏度,隔着那么一段距离,也能在空气里读到陌生人的气味。我不敢冒然走进这个村庄,只好回坐在车上。
慢慢地,狗安静下来。打开车窗,月光洒过来,从没有如此仔细地聆听过深夜村庄里的低语。灯火隐没了,人声隐没了,一切都安静下来,夜把我包围了,我成了夜色里村庄的一部分。有草木的清香在夜间弥漫,是水菖蒲的气息,清润可人。一些枝叶伴随着月光,舞动出斑驳的画面。人在月色中有些羞怯,而鸟雀却不一样,它们柔软的身体,栖在月的梦影里。它们躲在树的某个枝头,偶尔“噗”地一声从林间飞过。翅膀搅动着夜色,变得凝重而意味深长。夜色里荷尔蒙正旺着,夜间的虫子毫无顾忌地游荡着,它们奋力地翻过凸起的叶梗,又跌落在堆积的落叶上,不时在草丛中发出强劲的鸣叫着。地上的,地下的生灵,在夜色里松散地舒展着,它们从洞穴里爬出来,把身躯融入朦胧的夜色之中。夜是它们心底里想像的模样,它们嗅到异样的气味,有着自由,浪漫和野性。它们兴奋着,激荡着,找寻着一场烟火般的恋爱,那微微喘息的声音应该是爱情的低语。黑夜阻止了白天人为的喧嚣和杂乱,一切归还于自然后,这样的夜色是自由的深邃的。
我还是忍不住下车向村庄深处走去,月光下,影子长长的。踩着自己的影子,跟小时候玩的皮影儿一样。我把双手交叉着放在头上,于是,看到自己在夜色里变成一个长着犄角的女子。我走,影子走。我停,影子停。有光点在前面一闪一闪,靠近时,那光点却又远去。莫名间想起曾听人说过的鬼火,有几分胆怯。但我还是向着村庄走去,看到了一些老房,屋后有一些阔大的枝叶。老墙上有一些繁杂的藤蔓,里面已经好久没住人了,有一种颓败的气息,风吹来野草野竹子乱晃,显得神秘面紧张。
快步地往前走着,这时狗又叫起来了,声音很大,我也坚持着我的夜行。从村庄的小路上固执地走着,慢慢地往前走。狗的叫声变成间歇性地叫,一声一声,缓和起来,似乎在观望着什么。可能感到我没什么恶意吧,最后又寂静下来了。这静,倒让我变得轻盈、清晰起来,朝村庄深处走去,借着月光,听到了一棵树推醒另一棵树,一片叶拍着另一片叶的声音,还有脚下的枯草,踩上去簌簌的,有轻微的断裂声音。这些声音如此奇妙,似吟唱似窃语。慢慢地,耳朵开始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风的声音,草的声音,水的声音,花的声音,还有山村、荒野、流水,此刻全在耳边清幽幽地响起。这些声音加起来就是一个庞大的世界。分不清谁是谁的声音,它们隐在天地间,以清亮的嗓音,坦坦荡荡地合奏出一曲大自然的交响。这一刻,连呼吸也变得奇特来,这样的夜,合着这些声音,一呼一吸也匀称起来。平时很少有这么真切地听到过夜的声音,城市的灯火足够亮,足够多,也足够繁杂。现在才明白,那是因为人心不安静,内心凌乱的人是无法听到夜的声音。
一条木板长凳安放在一座老屋的门前,似乎是为了等待谁的到来,在夜里那么冷清地空着。我不知这是谁家的院子,但这样的凳子在乡下老家门前都会有,四条凳脚支撑着一个凳面。似乎是为夜行的人准备着。此刻,这凳子是为我这个夜行人设下的吗?我走得疑疑惑惑。
山风在屋前穿梭,把自己安放在这条陌生的长凳上,像一个逃离生活的叛逆少年。借着月光,看到屋檐上有个泥筑的巢,墙壁上那些褪色的年画还在。院子的一角堆着一堆劈好的木柴,整整齐齐地叠在那里,像一堆艺术品。隐隐,听到屋里有人在呓喃,似在低语又似在叹息,在这样的静夜里特别浓重。
坐在这个陌生的院落里,一身轻松,我只是一个过客,我的四肢曲伸自如,握不住一些东西,也失落了很多东西。但此时,在时光之外,在村庄的夜色里,我像棵老树,岑寂中,听着各种声音,慢慢就像入定的老僧一样无喜无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