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奶奶的新房子

五奶奶的新房子
梁正虎
按理说，一个人，尤其是农民，苦巴苦挣了一辈子，盖上新房子住一住，也是感到满足和幸福的事情。可五奶奶就不一样了。你瞧，新房子盖好了，五间封闭式走廊瓦房，地上铺了瓷砖，墙上贴了墙砖，大门大窗，亮亮堂堂。房内还带了卫生间，洗澡间，布置跟城里的楼房差不多。然而，这些布置设施对快上七十岁的五奶奶来说，没有多大号召力，她死活不住新房子。
五奶奶压根就不想盖房子，一提起盖房子，按五奶奶的话说，就是头疼得忍忍的。说这话时，五奶奶的五官皱到了一起，像是身心受到过多么大的摧残。她说，她这一生一共盖了三次房子，皮都调尽了。那时候，没吃没喝，就凭一双手，挣死挣活地用架子车拉土，倒土块，砌墙，压顶，上房泥，整天弄成个泥猴娃。再加上人手不够，东家喊，西家找，到处求人帮忙。而且手头又紧，物质也不丰富，差几根椽椽子，不得不延迟压顶的时间，之后就想办法来弄，有时候甚至就到树林里偷偷摸摸地砍，七拼八凑，勉强够。房子的样式呢，大不了一个土平房，窗子呢，从不大的牛肋巴窗窗，到稍大一点的花格格窗子，再到更大一点的玻璃窗子，房子也渐次由矮到高。
五奶奶想，一次次的盖房子，头皮子都发麻。打庄子盖房，钱儿扬场。对于一个庄户人家来说，盖一次新房子就等于一场大出血。
年冬上，村上就隔三间五召集会议，内容就是盖房子。五奶奶想，自家的房子才盖下十年左右，虽是土木结构，但作为一个小庄稼人来说，还算可以，还算亮堂，还不至于是危房。可是，会议开得紧，这次盖房子是新农村建设项目，国家要给五万元补贴，还有十多万的贴息贷款。
开会的结局是，全村的危房全部翻修。
五奶奶头疼归头疼，房子还是要盖的。盖就盖吧，五奶奶隐隐觉得，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挡也挡不住。
春天，村上来了工程队，大伙儿商量着把房子包给工程队，五奶奶家也不例外。工程队开来了汽车，铲车，吊车，水泥罐车，拉来了搅拌机，切割机，轰轰隆隆，吱吱唔唔，这都是五奶奶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五奶奶的儿子媳妇也插不上手，似乎也不必要插手，一天打杂捞毛，找个零七八碎的东西。五奶奶张着没牙的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只有惊世面的份儿。哎呀，不到三天，五间房子的砖墙就起来了。接下来是房顶，房顶用什么材料呢?是用钢筋水泥？还是用木头？这件事在五奶奶家里有了争议。儿子要赶形势，用钢筋水泥，五奶奶一味的老思想，用木头。她总觉得木头踏实，住起来暖和舒服。五奶奶还有一个奇怪的思想，就是一个房子呀，好比一个人，人有五官，房子也要有五行，金木水火土，少了木质的梁材、檩条，总觉得腰杆不硬，挺不起来。最后，家里采纳了五奶奶的意见，用木头盖顶。
结论已定，笔直粗大的梁材檩条运来了，木匠叮叮咣咣一番之后，就用铲车轻轻举在上面，五奶奶惊奇地一连声说，好啊，好啊！
一月多时间，五奶奶的一院房子就盖好了。北面是五间起脊走廊瓦房，住人，南面是五间平房，用来盛东西，当库房。
但五奶奶就是不愿意搬进北面的房子里去，理由是，北面的房子铺了地板，看上去太滑，像冰块一样。她认为，她年纪大了，腿脚又不灵便，一旦滑倒，摔坏就麻烦了。再者说，儿子给五奶奶准备的是一间套房。五奶奶从套房门出来，经过外间的门，再穿过走廊，出了走廊门，到了院子，再出庄门。五奶奶扳着指头算，晚上出门上一回厕所，要经过四道门。更可怕的是一道道门上的锁子，左转右转，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开。晚上，五奶奶尿急，又不忍心喊儿子来开门。
五奶奶的儿子说：“屋里卫生间不是有坐便器吗?”可五奶奶望着那个白瓷的坐便器，晶莹洁白，像一个大白瓷碗，这分明是用来盛食品的器具。五奶奶怎么也不忍心去方便，说要遭罪呀，五奶奶的头简直摇成个拨浪鼓。
五奶奶指着装修的顶棚说：“吊个顶棚要花几万元钱，一个灯就值八百多元，我的老天爷。一元钱的灯泡子，我不就也几十年吊过来了吗？八百元，一年的口粮钱啊！了不得，了不得。”
五奶奶想：我们庄稼人啊，一生和泥土柴草打交道，泥土柴草难免会沾在身上，带进屋里，什么时候能收拾干净，我们不能跟城里人比较。还有，现在孙子们也长大了，家里来人去客也多，我一个死老婆子，窝囊在里面，卫生上肯定搞不好，这么好的房子弄得不卫生，我也过意不去。
五奶奶就念叨起她以前的土房子，说土房子真好。土房子只一道门，出来就是院子，院子没有硬化，是土地面，随便在院子的某一个阴暗角落倒些炕灰，晚上出来就可以小便。白天，她也可以随便在院子里倒水，晒粪，劈柴，甚至可以随地吐痰，鸡也可以大摇大摆地拉粪。可现在的院子就不一样了，用混凝土打过去，平展展，光溜溜的，上面只要飘来几根草沫子，就明显觉得脏了。
五奶奶觉得不习惯，不自在。邻居们劝五奶奶，五奶奶啊，您就住新房子吧，这么好的年代，您老人家赶上了，也该享享福了。你看，这么好的房子，您以前见过没有，想过没有。现在党的政策好，我们这个村一个夏天就变了颜色，平坦的水泥路面，路灯，花园。新房子一律白墙青瓦，齐齐整整。里面有太阳能热水器，洗澡间。五奶奶，您就洗个澡吧。除了洗三那一次，您可能再没有洗澡的经历。当然，还有网络，您坐在家里可以和外地的子女视频聊天。想一想啊，历史以来，有过没有。您要适应这个社会啊，思想也得先进先进。
五奶奶说，我知道啊，从盖房子开始我就看到了，现在的社会和以前不一样了，好得很，先进得很，发展太快了，好像从睡梦里过来一般。以前盖个土房房多困难，现在盖砖瓦房多容易，我惊了世面了。可现在啊，我们老弱不堪了，有些东西享受起来也费劲，不适合我们了，我们也不需要了。我们需要的是方便，安稳，洒脱。眼前的福，我看见就算享了。
最终，五奶奶就是不去住北面的新房子，她让儿子在南面的新房子里给她盘一铺火炕，地上铺上红砖，收拾妥当。她觉得洒脱，温暖。
也真没办法，五奶奶的这种认生，是与时代脱钩带来的失重，我们从农耕时代一步迈进信息时代，步子好跨，人心难搬。
五奶奶的儿子媳妇觉得新房子盖起来了，让老人住南面的下房，心里惭愧，怕别人说三道四，老人辛苦了一辈子，也不容易。可又看见五奶奶洒脱了，温暖了，整个儿精神了，儿子媳妇也就觉得心里平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