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笼

　　人和日子，在过往的路上越去越远了。
　　有些事情，没有多少人知道，更没有多少人关心。到了春天的门口，若有所思，回头，无雪的冬天，艳阳如旧，有些陈旧，陈旧得只有在遥远的过往里无休无止地漂流，再也没有可能回头。
　　冬天不应该这样短暂，更不应该不曾落雪。
　　原想紧紧抓住这个冬天，并且在某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在车流断绝，没有行人的时候，沿着路灯橘黄的光芒照亮的长街走下去、走下去，看雪片从最近的黑暗里落下来，落入路灯锥形的光雾里，落到地上，而自己，像七个小矮人中的一个。走进锥形的、橘黄色的光雾，走进纷飞的雪，踩着柔弱的落雪，仿佛踩着恋念多年已成为过往的日子，日子的下面，是实在而平坦的大街，它能够清楚地告诉我自己所处的准确位置——可是，今冬无雪。
　　然而，深夜独行从来都是很难办到的，因为，除了自己，并不空寂的大街上还有别人，有真疯子，酒疯子，乞丐，出门办急事的人，赶路的人，游手好闲的人，小偷，劫匪，自己几乎没有“独”过、也不可能“独”，所以，在我远离了城市白天的喧嚣之后，必然要面对那样一些特殊群体。我却不怕深夜里遇上的那些被人看起来不正常的人，因为我也属于不正常的人，只不过我比他们更加另类，但我对他们不构成威胁，我也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但他们造成的扰攘使我的心里一直都不舒服。直到看见一两位身形佝偻的环卫工，他们橙黄色的马甲既让我感到温暖，又让我感到安全，于是，我的心情就开始变得舒畅起来。当然，城市的夜色很深沉的时候，也有和我一样试图占有城市宁静气氛的人，也有和我一样喜爱思考的人，虽然我们彼此的思考很难连通和相互响应，就像两个毫不相关的星球一样各自默默运行。
　　在某一个街口站定，侧头，窄巷深深，那里的路灯比大街上分布得更加稀疏，灯光也要暗淡一些，只能够勉为其难地彼此关联、呼应，因而，整条深巷，灯光，都显得十分羸弱。夜色的黑，楼宇的阴影，好像更加沉重，路灯的光雾也就更加朦胧，好像几十年前的一场落雪被冻结在某一时刻再未融化。远处，是在深巷的远处，但不确定是不是深巷的尽头——有一盏鲜红的灯笼，可能是某家酒店门上的，可能是某家旅舍门上的，应该不是古时候才有的花街柳巷、勾栏瓦舍门上的。总之，那盏灯笼红得无比的耀眼，仿佛主人并不在乎昂贵的“阶梯式”电价而装了一个大功率的灯泡，因而，从很远的地方，比如就在这个街口就能看见大红灯笼橘黄的光心，整个灯笼就变得透明起来。门前的雪地被灯笼发出的红光照得通红。这才想起，长街上的落雪是明黄色的，而深巷深处的红灯笼照亮的落雪，分明是娇嫩的胭脂色的——都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也是在多年以前。大红灯笼极像穿着大红裤袄的年轻女人，端庄，雅致，富态而匀称。可是，怎么也看不清她梳着什么样的头发，也看不清她穿着什么样的鞋，只有脸庞很清晰，那张脸秀气、娴静，隐隐约约的，微笑就像悠然而落的雪，就像落入大红光晕的雪，也是胭脂色的。
　　“啪……”
　　一串冲天礼炮突然在空中炸响，让我的思绪在瞬间连接当下。大红灯笼，胭脂色的落雪，红裤红袄的年轻女人顿然不知去向。远处的天空就随着炸响声忽闪忽闪地亮起来。这就是城市的蛮不讲理之处。在暗夜最深沉的时候，在所有做梦的人的梦境最酣畅的时候，或者，连梦也不作的深眠的人暂别了世界的时候，城市里常会这样突如其来地炸响礼炮，并且是直冲云天的，色彩奇幻，形状各异。不会是为“盛大开业”而燃放的吧，不会是为“我俩新婚”而燃放的吧，不会是为“乔迁新居”而燃放的吧，更不会是为“犬子满月”、“爱女周岁”、“家父大故”、“慈母西游”而燃放的吧，更不会是实在无聊至极的酒徒在为自己解闷儿吧——竟然在这个时侯放起冲天礼炮来。
　　不知道，除非亲见，城市里发生的怪事大都很难想象。天地良心，虽然给人造成了莫大的惊扰，但我还是衷心祝愿燃放冲天礼炮的人遇上的是好的事情。
　　谢天谢地，让人惊心动魄的礼炮仅仅燃放了一组！城市的一隅及其天空复归宁静，关于夜半燃放礼炮的意义也就不必继续追问。
　　再看深巷深处，大红灯笼没有了，当然是被关闭了，抑或是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只有光芒惨淡的路灯向深巷深处延伸，越去越远，越远越矮小，宛若一组“停机再拍”的电影特技镜头，而那些形单影只的路灯极像电影画面之中唯一的人物——城市更夫！
　　哪里还有更夫呢？特别是在城市？
　　人和日子，都像“停机再拍”的电影特技镜头那样跳跃着远去了，在过往的路上越去越远了。
　　以后的日子里，路灯，大红灯笼依然按时点亮。我每每在同一时间走过长街，也经过那个街口，也向那个深巷里张望。稀疏的路灯依然像更夫。大红灯笼，大多数时间都在亮着。
　　人和日子，在过往中亮着呢，还是在眼里亮着呢？
　　人和日子，有时候就在眼前。
　　无雪的冬天不可挽留。春的门口，天气正在变长。有人好像终于发现了死板和教条的巨大害处，就把路灯的自动开关重新设定。但是，也许是年节的日益临近，城市确实需要装点一下，年节也需要美化一下，天还没有黑，路灯就早早地亮了。
　　深巷深处的大红灯笼也亮了起来，只是，车来车往，人流如织，根本看不见大红灯笼下面的门厅是什么样子的。
　　我所企望的深沉的雪夜一直没有到来，我又想改变我的初衷了。
　　不管是记忆还是幻觉，我总希望大红灯笼点亮的时候，红灯笼后面的那个门厅更宁静，灯笼照亮的地方更宽敞，门厅安静得只有穿着红色裤袄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前，她的脚边，还有一只大黑狗在满怀信心地逡巡复逡巡，门前的落雪上面印着杂乱的爪印。深巷最好是一条便道的一部分，来自远处，伸向远处，而大红灯笼喜出望外地晃动起来的时候，应该看到年轻女人额前的刘海儿像羊胡子草一样轻扬起来，应该听见无边的暗夜里传来低沉而稳健的林涛声，然后，一阵更大的雪铺天盖地而来，大红灯笼又像一大盆炭火金黄色的心。
　　在深沉的夜里穿过长街的时候，我总能听见这些，看见这些，我也知道它们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虚幻的。
　　一到白天，偶然从长街上经过，侧目深巷，一切全都变了回来。灯笼依旧，只是没有点亮，人群熙来攘往，门厅依然不见。发生过林涛之声的黑松林和白桦林又变成形单影只的灯杆，而那些蓬头垢面的行道树木，简直不如夜里遇到的荒草。
　　过往的长路上真的荒了，长满野草。无雪的冬天亦无风吹，荒草全都蒙尘。
　　年节临近，“立春”在即。天光尚未暗淡，路灯一片通明。锥形的光雾越来越小了，仿佛在渐暖的天气里开始融化。我一直没有忘记在午夜时分游幸长街，也没有忘记眺望深巷，想来的时候，我就来。可是，车流和人流，仿佛也在渐暖的天气里解冻了，并且延长了在街上逗留的时间，泛流恣肆，涌向长街，涌入深巷，淹没了挂着大红灯笼的门厅。大红灯笼依然夜夜点亮。我不知道，住在那个门厅里面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和我一样钟情于大红灯笼及其养眼暖心的红色光晕，不知道他的心里有没有穿红棉袄、红棉裤的年轻的女人，或者，他的身边已经有了这么一个女人——才夜夜高挂大红灯笼的呢？
　　这个冬天，不会下雪了，更不会有人穿大红色的棉袄、棉裤了。白天，城市里的女人，不分老少，都穿简洁明了的打底裤，从而一目了然地暴露出她们之中一部分人多年来深藏不露的“罗圈腿”和“内八字”腿，叫得洋气一点就是“O型腿”和“X型腿”。也有笔直纤细的和滚圆肥大的，但都无关乎富态、匀称。好在，天气渐暖了，我也会成为人流中的一介浮沫随流涌动，但我并没有忘记对深夜长街的独自游幸，但有时间，一定会去。只不过，我认定的深夜一定要从时间的意义上再往后推，一直推到街上车流断绝、杳无人迹的时候，一直到身着橙色马甲的环卫工来打扫卫生的时候。那时，走上长街，穿越橘黄色的锥形光雾，虽然无雪，却有自己的脚步声。走到街口的时候，侧头远望，那盏大红灯笼依然亮着。虽然，被大红灯龙照亮的门厅早已从青瓦平屋变为雕花门楼，又从雕花门楼变为公寓甚至别墅，但是，大红灯笼总是关联着街面、大门和门厅。总之，我殷切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够看见大红灯笼下面那个门厅，如果运气更好，还让我一如既往地从门厅里走进去，看一看到底有没有穿着大红棉袄、大红棉裤的年轻女人。
　　人和日子，还将前行。我想，无论世事怎样变迁，大红灯笼和它发出的红色光晕，永远都会在我的心里亮着。
　　201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