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

雪天 “锵，锵，齐锵齐……”村东又响起了熟悉的鼓点。一群五六十岁的老年妇女起劲地扭动着腰身，在庙前跳着秧歌舞。

人群中，我仿佛看到了三奶奶的身影。她当年是秧歌队的主力。人虽胖，却把秧歌扭得活灵活现，整个人神采飞扬。那时的她，日子过得如舞动的红绸，快乐潇洒。如今她已撒手人寰，只留下飘渺的记忆在空中回荡。

想起她的乐，也想起她的悲。

四年前的冬天，雪下的特勤。才入冬一个月，就已下了五场雪。人们在房上一边扫雪，一边埋怨：老天爷，你下几次就行了，用不着这么狠吧。厚厚的雪被扫到街上。勤快的，把雪及时清除了。懒点儿的，任雪被积压成冰。人们小心翼翼地走在街上，生怕一不小心，摔个仰面朝天。真要那样，面子是小事，要是摔出问题来，麻烦就大了。怕啥就有啥。几日内，不断地有坏消息传出。西街的张大爷，上房扫雪时，梯子滑倒摔伤。东街的李奶奶，去街口倒垃圾，腿被跌折。

这天上午，三奶奶一人在家。天上依旧飘着雪花，刚扫过的院子瞬间又是白白的一层。她去上厕所，到院子中央，突然脚下一滑，一百七十多斤的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哪里经得起这样摔打，倒下就再站不起来。她在冰冷的雪地上躺了两个多小时，到中午，才被送往医院。

髋骨摔伤，治疗需要十万左右。儿子一听发了愁，看到妻子的脸由惊愕到茫然，继而沉着脸不再言语。他有些恼火，又很无奈。如果他手里有几十万，或者有兄弟姐妹帮他分担，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拿出手术费。想想家里所有的钱凑齐也不过十万，眼看着儿子要上大学，家里的房子也需要翻盖，将来还得给儿子找工作娶媳妇，需要的钱何止十万。要是现在全部拿出给母亲做手术，他就真的一贫如洗了，也难怪妻子会不乐意。可看着病床上紧蹙着眉头的母亲，他又怎么忍心。他烦躁地挠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三奶奶听到了他俩的争论，用尽力气叫医生放弃治疗。医生告诉他们，如果不做手术，就只能静养，但不敢保证能完全长好。看着一言不发的儿媳，望望左右为难的儿子，她强忍着痛坚决要求送她回家。儿媳说话了：那咱就回家吧！妈，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伺候您，让您尽快好起来。

没有风声，没有鸟叫声。躺在床上，只能听到时间的滴答声。屋子里越来越静，静得心发慌。白天，睁着眼睛不敢入睡。那漫漫长夜的冷寂，让她更加难熬。
电视机就在对面的桌上，遥控放在枕边，只是不想看。

一天三顿饭，顿顿要人端。不能翻身，需要人喂。拉屎撒尿，离不开家人的照顾。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才不过十几天，儿媳的态度明显厌烦起来。头几天，儿媳还给个好脸，喂饭倒尿都没说什么，可最近时不时地会嘟囔几句，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三奶奶是多么要强的人，现在却要处处求人。她恨自己太没用，自身受罪不说，还让孩子们跟着受累。

午饭又咸又干，吃得嗓子直冒烟。床边的柜子上放着茶杯与暖瓶。她想翻身去倒水。一阵钻心的痛，让她不得不重新躺好。她又用一只手去提暖水瓶，但怎么也使不上劲儿，瓶身只是欠了欠。假若这时有人来该有多好！可屋子里的尿骚味那么重，谁还想来？她只好等天慢慢变黑。

这天上午，也许是早饭吃的凉了。她的肚子一阵一阵地胀痛。她想憋到家人回来，但身体已不由自己。哧溜一下，一股难闻的气味只呛进她的鼻孔。她再也忍不住满腹的伤悲，哇哇大哭起来。

儿子看出了妻子的不耐烦，不想与她理论。他默默地给母亲端饭、倒水，尽心尽力地伺候着。想想儿子劳累了一天，每晚都不能早早歇息，三奶奶心疼万分。对着儿子，她总是强颜欢笑，不露一点伤悲。

日子像生了锈的机器，艰难地向前运转着。几个月过去了，身体还不见好。

夏天，孙子考完回家。一进门，看到奶奶的样子，心酸不已。他整日守着奶奶，给她擦背，帮她翻身，陪她说话。为了去除屋子里的异味，他每天给奶奶端屎倒尿，清扫房间，喷洒清新剂。三奶奶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身上的疼痛减少了很多。她庆幸自己没有白疼这个孩子。

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转眼间，孙子要去上大学。他临走时，叫奶奶不要想太多，等他回来。这小小的希望，让三奶奶挺过了一个又一个难捱的日子。

十月，天越来越冷。连续多日，儿媳总是端给她饭，便匆匆而去。晚上回来得也很迟。三奶奶很奇怪，但也不敢多问。

“我爸现在住院了。哥哥不在家，嫂子也不管。家里我得照顾咱妈，医院里我又不能不去，你说这日子可怎么过？”原来这两天，她一直在往医院跑。“咱爸病了，你当闺女的怎能不管。这样吧，你再辛苦几天。我把手头的工作忙完，就辞职回家。”“这怎么行？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你要是把他辞了，咱儿子上学的费用怎么办，以后我们怎么生活？我不同意你辞职。”“什么都别说了，我也是为你考虑，就这样吧。”

两人的谈话，让三奶奶陡生悲凉。几分钟后，传来了儿媳的哭骂声，还有儿子的吼叫声。三奶奶望着幽暗的房顶，想起了在心里埋怨过无数遍的丈夫，想起了年轻时意气奋发的自己。那时她总是羡慕别人，能住进宽敞明亮的楼房，家人有钱又有本事。现在她才知道，能自由出入成了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她原以为时间长了，身体就会康复。没想到快一年了，还是不能动。她好想再坐在街门口的石阶上，晒着太阳，跟着一帮老人说说笑笑。她知道再不会有那样的日子了。唉——这声长叹比以往更要沉重。

从那以后，她饭吃得越来越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就在儿子准备辞职的前两天，她合上了双眼。她没有等到孙子回来。

天阴了，雪下了起来。飞飞扬扬的雪花，落在送殡的人身上，落在了厚重的棺材上。人们听到了儿子的痛哭声。一位老人噙着泪说：“那天，我去看她。她对我说，是她下不了决心，她要是咬着牙不吃饭，早就不用受这个罪了。可是坚持不了几天，就又吃开了。现在，她终于解脱了。”

“哈哈哈”一阵笑声把我从沉痛中拉回眼前。望着这些对生活充满憧憬的老人们，我感慨万千。因为有希望，日子才会过得有滋有味。当心中的火焰有一天被雪花冻结，谁还能笑若初阳？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是多少人最终的心愿！


[ 本帖最后由 飞霞 于 2012-12-12 21:4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