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老树
2021-12-23叙事散文宋长征
老树长在断崖上,断崖颤颤巍巍,擎起一株枝干庞大的老树。年深日久,扎根的岩石缝隙越来越大,老树的根,盘根错节,缠缠绕绕,横亘丛生。每一片天空都有飞翔的翅膀,每一块土地都有深深扎下的根系,有的根抱紧一块山石,山石裂了也不肯坠落,就这样被树根紧紧……
老树长在断崖上,断崖颤颤巍巍,擎起一株枝干庞大的老树。年深日久,扎根的岩石缝隙越来越大,老树的根,盘根错节,缠缠绕绕,横亘丛生。每一片天空都有飞翔的翅膀,每一块土地都有深深扎下的根系,有的根抱紧一块山石,山石裂了也不肯坠落,就这样被树根紧紧搂在怀里。有的根,沿着一条狭长的缝隙,深入,深入,一直钻进山的胸膛。还有一条根,大概是老树的迷走神经,沿着刀劈斧削光滑的石壁,一直向斜下方延伸。不远处,有一条潺潺的溪流,鸟儿在光洁的鹅卵石上濯洗羽毛。羊儿渴了,在溪畔饮水,吃草。人走了长长的路,找一块被河水抚平的石头,坐下来歇脚,掬一捧天地之水,滋润奔波尘世的疲劳。
断崖上方,是一方平整的场院,农忙时节,忠实的牛和憨厚的农人在上面打谷轧场。有时是麦子,有时是高粱,芳醇的气息,让老树有些沉醉。农闲时,常有男女老少,济济一堂,在老树下乘闲纳凉。若是赶上一位走村串巷的说书人,檀板呱嗒呱嗒响,胡弦嘤嘤嗡嗡诉,唱一曲大西厢,惹得大姑娘小媳妇两眼泪汪汪。断崖下,是高高的山谷,晴时有云,如霜雪,似棉絮,从远处飘来,飘着飘着飘到断崖前,飘着飘着飘到老树上,踮着脚,一伸手,仿佛就能扯下一缕轻轻柔柔的云团。夜晚入梦,就能在高高的云天上安然入梦。若是天阴,浓重的湿气凝集成一团团飘渺的雾,那雾乍看起来像一场温暖的梦,但等扑面而来,冷冰冰,凉飕飕,霎时沾湿了人的眉睫,清醒过来,向远处看,天还是天,地还是地,起伏的远山,笼罩在一层层涌动的雾霭里。 再大的树,也来自一粒微小的种子。再声名远播的人,追根溯源,也来自一片淳朴的乡土。或许是一只鸟,从远山的远山外衔来一枚干瘪的果实,种子落在断崖上。断崖上有石头,也有蓬生的野草,野草的生命力可谓顽强,在一片狭小的空间建立了自己的微观王国。有藤本,有草本,有雏菊,有杜鹃,或许还有一株清灵灵的山茶花。在这里,藤是听风望雨的男人,不时将目光投向远方,哪一个人餐风露宿,走在赶考的路上,磨破了草履,却神色坚毅,只希望能命中金榜,雕鞍轻裘还故乡。哪一个征人,从日升杀到日落偏西,殷红的血和小溪流淌在一起,染红了山石,染红了遍山的枫叶,到最后,战鼓停,硝烟息,各自回到风雨飘摇的故乡,男耕女织,过起并不奢华,但一定有温暖烟火气息的日子。山茶是倚门望月的女子,有多少潺潺如流的月光漫撒,就有多少轻柔浪漫的心事。用女子的细腻,收留飘过山谷的轻尘,用细细的指尖,轻轻捻碎一块泥土,日积月累,累积成断崖上的简陋家园。用母亲的温柔,轻轻唤醒,金色的野雏菊,火红的杜鹃,蓬蓬勃勃,热热烈烈,将孤独的断崖打造成一座神奇的空中花园。
老树的种子混进了断崖上的泥土,断崖家族,因了一粒平凡的种子,从此燃起希望的焰火。
生长,其实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一粒种子的萌发,有了阳光雨露和山谷里清冽的风,过了些日子就长成了一株纤细的小树苗。男人在崖畔上,贫瘠的土地上劳作,一杆烟锅明明灭灭,点亮满天星辰。女人在庭院里,缝缝补补,一张明若山茶花的脸庞,转眼就爬上风刀霜剑的刻痕。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小树还是小树,树梢上的枝叶刚刚与山崖平齐。脚下的根,在断崖的石缝中,处处受阻。这时节,风来过,横眉怒目,抓住小树的枝干一阵摇晃,树叶飘零,散乱的叶子像小树的叹息,一片片跌落在幽深的谷底。这时节,雨来过,倾盆如注,裹挟着山石泥沙,从天而降,风平浪寂,曾几何时,断崖上陷入深不可测的沉寂。这时节,或许有一滴滴杜鹃声声咯下的血,滴落在小树的手掌心。有时候,生或死全在一念之间。有时候,一缕星子的微茫能点燃将要熄灭的灯火。你能看到,壮年之后的老树,身体重重侧向山谷;却又蓦然回首,向断崖上的村落探头张望。那是风和雨的杰作,最终没能将一颗树的坚忍打败。你能看到,许多年以后的老树,树根遒劲,指向每一处岩石的缝隙。那是劫后余生的树,忍着疼痛,将根须一寸寸伸延,直至,找到有水和泥土存在的角落。
断崖上的藤,年纪堪称老树之父,扭曲,盘旋,借着老树的依托,手指苍穹。断崖上的山茶花,如今长成一片丛生的灌木丛,有松鼠,果子狸,与善于扶乩的蛇,出没其间——那是老树的母亲呵,而今仍敞开胸膛,坦然面对风雨。
不知从何时起,断崖那边渐渐形成一座小小的村落。当初的男人和女人,肉体已经渗入生活多年的土地,只剩下一片葱茏的田野和村落。拂晓,嘹亮的鸡鸣唤醒彤彤的红日,一只年老的白狗钻出斑驳的墙洞。很多人都未醒来,只有小儿的哭声传出木格窗棂。窗纸沙沙,夜晚流进去的月光悄然隐退,夜晚在水缸中照镜子的星星,隐入起伏的远山。白狗知道,这棵老树,曾经在某个电闪雷鸣之夜救过它一命,包括那个蹒跚学步的孩子。那个黄昏,黑压压的乌云压城,在山顶囤积,仿佛一伸手,便能拽住黑云的衣角。男主人出山去了,只留下单薄的妇人和年幼的孩子,孩子贪玩,去不远处的那条小溪,捉鱼。急如爆豆的雨点轰然落下,孱弱的妇人只能倚门呼唤。风,似有一架架在山口的鼓风机,猎猎地吹,吹散了麦草垛,吹跑了屋檐上的瓦,院子里的锅盖没来得及收,犹如外星人的飞蝶,滴溜溜飞向高空。在山里,一条狗始终保持着原生的忠诚,它冲进风里,冲进雨里,像一条离弦的箭矢,飞速向小溪流跑去。
那日的老树在风中颤抖,多年的风霜浸润仿佛拥有了铁打的筋骨。只是风太大,雨太狂,闪电的长剑在山顶噌泠抽出,挥向山野,村落与梯田,雷声怒吼,仿佛天之外云之外连绵的群山之外有一头骇人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妄图吞噬活生生的一切。那个雷电之夜,你能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儿,一条皮毛洁白健壮的狗在雨中蹒跚,攀上一块岩石,又爬上一面斜坡,风吹着被雨水打湿的小儿和狗的毛发,一股刺骨的凉意在身上蔓延。老树仿佛知道将要发生的一切,在一声霹雳冲向山谷时,靠近断崖的一根巨大的树枝被生生劈开。白色的茬口,像折断的骨头,深入骨髓的疼痛,让老树禁不住在风中颤抖。走到断崖就到家门口了,单薄的女子似要冲出家门,眼看一股狂风袭来——我的儿,跄然跌倒在地。风停雨住的夜晚,白狗咬紧牙关,掀开身上的树枝——若非断崖上的老树,若非老树裂开的枝杈,只怕…
老狗拖着一条残腿,走出家门,走向那棵葱茏的断崖之树。流光易逝,但一棵树早就具有了神的某种灵性。再大的风雨雷电也无所谓了,皴裂的树皮,仿佛坚硬的铠甲,紧裹在老树身上,靠近断崖,人们用山石围成一座小小的院落,建了一座小小的山神庙。庙里没有神龛,也许骨子里人已经把老树当做了守护山野与村落的神灵。每逢山神节,檀香袅袅,寄托着对山野的敬意,也祈祷老树能带给山村风调雨顺。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12-29 12:4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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