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缤纷4】一颗西红柿

     大儿出门后，等小儿醒。这是一个寻常的早晨。哥哥比弟弟大九岁，作息差了半小时，起床早餐上学。随手翻余秀华的书，恰好是那篇《西红柿》。也是清晨，她准备做西红柿。路边捡回的，大小不一，品相不端。“但是它们的甜味一定是准确的，包括酸味”，她拿刀切，力度方向精准。“生活如此被继续。被切开，被端上火焰”。当初买书并不确定，在诗集柜台，她的书正好翻到这一页，不得不说，我被它打动。


      昨天挺晦气。出门接小二放学，随着防盗门清脆的一声“嘭”，梦游般清醒，忘带钥匙。孩子爸回老家关照他的乡间小院去了。公公婆婆想一辈子单家独院，公公没等到，婆婆七十有四，不能再耽误。春天买邻居的旧屋，疫情风头一过就动工，今年梅雨季格外长，加上夏日洪涝，现在才封顶。建房事杂，主人不在，帮忙的人各有主张，白天夜晚凌晨电话不停，投拆拖萎互相指责，加上工作忙，心都被他们吵瘦了，趁国庆长假回去督几天工。

      打车去大孩学校拿钥匙。平时恨透手机，这会只想他手里有，然而没有。午饭时间，要在三千多人中找到想找的那一个，还不许进校门，真难。校门少人出入，托几个学生，等一小时还不见影。

      雨沥沥下着。早上因为瑜伽，只吃了一片面包一碗糖水。大孩学校据说有全深圳最好的学生食堂，所以，周围空空如也。绕很远去先前车上看到有小店的地方。路边冲电的士和桩一样整齐，司机们在集体午饭，透明餐盒里盛得很满的菜，看上去色香味俱全，知道那不是真的，就象很多笑声不一定是快乐。继续往前，糖水店，糖水店，饮品店，尽头才有一家快餐店。

      年轻女人很热情，吃云吞吗，刚包好的。太多关于猪肉的负面新闻，对云吞失去信心，想吃快餐。女人说饭刚被他们吃完，正煮，得等二十分钟。于是云吞。她两岁的孩子在地上跑来跑去，她的婆婆从后台出来抱住，轻轻拍打孩子的脚说外面有人捉小孩。孩子不信那一套，坚决要跑，老人坚决要抱。一个哭一个哄，哭的叫妈妈，哄的说妈妈要赚钱给你买玩具，几分钟，趴背上睡着了。

      手机快没电，女人说旁边有怪兽冲电器租。走几步又看见那个乞丐。一身污秽，向往来的人摇着大瓷缸，硬币撞击缸壁，发出清脆卑贱的声响。没有残疾，也不是那么老的男人。赶紧倒回。云吞不象女人吹嘘的好吃。腿被蚊子叮咬般奇痒，又没有蚊子。这看不见的被咬的痒，令人有些无措。


      直到朋友走读的孩子来上学，才请他叫大孩拿到钥匙。

      顺道去朋友家。为孩子，她在学校附近租了酒店式公寓陪读。单间两床，加电费一个月四千多。她指着同层房间说大部分都是家长租来照顾孩子。没有橱房，电磁炉凑合炒菜，一家三口应付不来，又拘束。很多时候陪完儿子午休赶回西乡给男人做晚饭，儿子在校晚餐，自习时间正好够她赶回公寓。说起孩子，都有些茫然。高三第一次家长会，班主任说学习氛围学校已经营造，家长只需做好后勤，戒焦戒燥静候花开。哪里镇定得下来。朋友说，最后一年，花十万如果能换到十分也值，正在寻找合适的数学英语补习老师。

      她又说他们的人生走错一步，在房价疾走直飞时把房子卖了。那时男人去北海创业，要启动资金，生意失败深圳已日新月异，北海的房子只够换深圳一间橱房。这么多年过去，也只能在深圳最边边看房，不甘啊，不平啊，吵啊。中年人说过往，总有些结语似的悲沧。

      豆被煮会哭，如果锅里的西红柿开口说话，会不会喊痛喊苦喊这可恶的人间？

      余秀华说她的西红柿是诚恳的，有人间烟火。我信。我吃过最美味的西红柿，简直不象西红柿。它很小，吊在枝叶干枯的西红柿梗上，象冬天的焰火。

      小学，学校离家大概十里八里，沿着虎渡河堤走。冬天。河堤一边是防护林另一边还是防护林，尽是黑黢黢干巴巴戳向天空的枝丫。河又瘦又长，水田只剩白秃秃的稻草桩子。堤上唯一一家住户在半途，水利局管理楼闸的。他们临河而居，在另侧坡下开出一片可观的菜地。

      学校冬天吃两餐，上午九点半上课下午二点半点放学，中间不休息。每天放学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和小一岁的同伴小红，走到楼闸就从堤上下去，冲着菜地去的。那畦萝卜，每一根都露出长长的变绿的半身，格外诱人。路过时每人飞快扯一根穿小道往稻田深处跑。

       一天，我们发现那堆沿篱笆立着的西红柿梗里有果变红。静静移着比身子还高的梗，心里在欢呼，那些被主人遗弃的西红柿，个头不大，形态各异，但我们喜欢。甚至来不及洗，用手擦几下迫不及待放进嘴里。因晒太久，它们的表皮不是一碰即破，变得有韧性。每一颗咬下去，都能听到一声钝响。随着汁液从破处冲出，口里变得酸甜，粉软，淡香。它们那么小，象为我们的嘴度身定做的，最后一颗要含在嘴里走很远。

      接着的几天，我们都兴奋地在篱笆边做同样的事情。我们摘红的黄的西红柿也留意绿色，盘算还能吃多久。我们是诚恳的。我们看向枯叶间的西红柿的眼睛，摘下果实的小手，我们的味蕾甚至心跳。我想西红柿也是诚恳的，它们离开土地，借着阳光雨露借着顽强借着仿佛不动的时光，存储能量供养我们。

      后来，我来到现在的城市。高速，疾速，飞速。我在更新换代，西红柿也是。求新求快的时代，不记成本的发展导致环境恶化，据说每年有三至六万个物种灭绝，高级的人类，有人口学家调查，从欧美到中国，适龄男性的精子成活率几十年间降低了百分三十到五十不等。西红柿被火炙烤，我被生活炙烤。我们命运相同，我们顽强地活在地球。有时，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株西红柿，枝架有树那么高，结出的果实象南瓜。我望着自己硕大的果实，目光依然诚恳，只是味蕾变异，再也发不出一声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