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
一、
最近老是做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条狭长的隧道里,潮湿、幽暗、绵长。
醒来后,心里升起一阵薄雾般的忧伤,这忧伤,令我感到紧张和不安,随后又慢慢地消失在空寂的房间里。
对着镜子,打量着自己:双肩,锁骨,乳房,还有小腹。没什么异样,清晨的光线照过来,身体光洁而蓬勃。指尖轻微划过,指腹的温度停留在白晰的小腹上。按压身体的某个部位,有隐隐的痛和不安,这疼说不上具体点,却始终搁在那里。时间也只是几分钟,但它确实存在。低下头,腹部依然虚软平坦,表皮上没有一丝异样。小心调整着身体的姿势,手从上面滑过后微微垂下,那若有若无的感觉让人心塞和不安。
房间的电水壶发出强烈的鸣叫声,这声音有些突然和刺耳,转过身拔了电插头,可是水已经溢出来了,水气顶着壶盖,突突地跳动着。水太满了,总归是要流出来的。慢慢地把茶水注入水杯中,杯底的玫瑰花蕾在热水的冲泡下,慢慢地浮将上来。这是在一个药店买的玫瑰花茶,据说能行气解郁。我把水杯移到小茶几上,端在手上却又放下。低头间,似乎闻到了一种气息,这气息从身体深处漫延出来。
不断听到楼下的院子里有人在聊天,声音时低时高,隐约听到: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最容易得病。突然烦躁起来,觉得嗓子特别难受,冲着院子想大声地喊几声,但实际上却什么也没做。
二、
周末,很好的阳光,缓慢地起床。一抹日光投射到窗帘上,呈现出梦幻的色度。光在真空中的传播速度是30万千米/秒,而病菌呢?是不是也这样快速,脑子有点乱,不敢再想下去。?叹了一口气,还是不敢和自己的身体有一丝丝较劲和抗衡。这个周末该去好好地检查一下,身体是自己的,没必要这样无端猜测。
下床打开衣柜,衣服安安静静地在柜子里立着,一大半是黑色的衣服。眼晴在柜子里来回扫视一遍,那件苍绿的毛衣,在黑色衣群里一闪,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伸手把毛衣拿出来,慢慢地掸平。毛衣的绒线,在冬日,是温暖的。穿在身上,心情也随之一亮。临出门时,把那条格子围巾搭在肩膀上,暖意顺着双肩一下子“窜”了上来。
乘22路公交车,从城市的南面到北面,靠窗坐着。城市的林荫道上,有一辆小推车停靠着在那里。有人在卖微型的鲜花和花盆,叫不出这花的名字,花朵儿小小的,盛开的样子特别美。一个老年人,从绿色的草木丛中闪出。穿着桔黄色的环卫制服,戴一顶同色系的帽子。其实我是看不清他的面目,但看得见他的动作:他拿扫帚的样子,他推车的样子,他用力清扫的样子,他来来回回地在绿化带和马路上忙碌着。
目光穿插过去,在一幢很高的楼里停住。这是今天要去的医院,二十几层的高楼,跟周围的房子比起来,特别高冷。
车子停在离医院不远处的一个停车牌上,整理了一下坐乱的衣服,随人群下了车。就诊的这家医院规模还是不错的,门口有一个大花坛,左转有游廊、小径,草坪。右边有一个假山,两米多高,上面长满浓郁的植物。一些藤蔓悬挂着,不均匀地从上面铺挂下来。像是别致、优雅的挂帘。有细细的水流声,一滴滴的水沿着藤蔓爬下来,然后叮叮咚咚落在底下的一个池子里,有几个病人穿着医院条纹服在散步。
一楼是门诊大厅,挂号,取药,验血,全在一楼。门诊室的人最多,挂号的窗口是一列长长的队。边上有几台自助的机器,发现很多人还是愿意在人工窗口候着。在自助机里取了一个号,挂了一个妇科,然后乘电梯直接上了三楼。
在一个门口停住,门的左上角挂着医生的照片,白衣、白帽,一张平静的脸。很多人已在等候了。静默地站在队伍的后面,墙上滚动的电子屏幕不断更新着名字,时不时传来的电子不带丝毫情感的叫号声。外面是冬日的暖阳,却无法照进医院的长廊。空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是的,是压抑,心理上生理上,都有。
医院自始至终都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贯穿着,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既有酒精、消毒液弥散的味道,又有众多人呼出来的气味,这些气味相互混杂,渗透,折合,勾兑着一种很特别的味道。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医院这种气味,阴郁,腐朽,潮湿,还有忧伤的味道。记得那年,是个冬天,下很大的雨。在小镇的卫生院门口围着一堆人,声声凄惨的哭声划破小镇的上空,一位头发散乱的母亲悲怆地哭喊着,原来她家姑娘因为堕胎出了意外,早早地去了。
走廊通常是医院最热闹的地方,特别是妇科楼,这里聚集着不同类型的女人,她们或步履缓慢或行色匆促,或面容稚嫩或皱纹丛生,疾病在她们的体内寄生,无一例外。她们有时在眼前一闪而过,有时匆匆地走进某间敞开或者闭着门的房间,有时会在眼前停留片刻,互相间述说一些与病情有关的话题。我在等待中靠打量这些人来消磨时间。走廓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看起来有七、八月身孕的人,她的面容透着疲惫,但手抚肚子时动作和眼神却是骄傲的。她的边上站着她的男人,这里的男女比例特殊,所以这男子高高的身影特别引人瞩目。她们都没说话,眼里全是一种浓情。这应该是这层楼里最幸福的表情,在新生与疾病之间,在希望和失望之间,这样的画面是温暖的。
忽然,对面一个紧闭的房间里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那声音尖锐的有些硌人,毫无悬念地穿透了房门和墙壁,不由得让人一阵紧张。想起身上的那些病菌,再看到医院墙壁上的那些斑斑印记,忧伤渐渐弥漫开来。
三、
妇科的门诊室与其他科室没什么不同,二张桌子相对靠窗摆放着。一个穿白大衣,脸上没多少表情的女医生坐在桌前的那把木椅上。她应该有四十多岁了吧,手里拿着一张就诊单无声地看着。空气有些凝重,房里还站着几个人,小声地和周围的人交谈着身上的某些不舒服。墙壁上挂着几张图,绘着人体的一些器官,色泽浓烈,让人怀疑这是拍摄的还是手绘的。这里真是一个奇异的世界,图片上用文字表述着各种器官的名字,一些细少的血管隐在里面,像雨后蚯蚓。还有一张图挺特别,是女性生殖器官的图片,它冷静默然地悬挂着,瞄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这个房间是朝南的,阳光放纵地闯过对面大楼的阻碍,直白地从窗口跃进来。女医生身上的白衣被阳光摩擦着,那双瘦弱的布满经络的手在键盘上跳跃着,她一边在记录着什么,一边张嘴叫了叫:五号,赵静。稍倾,一个年轻的女孩走到她面前,直发,圆脸,眼神清亮。她把病历单递过去。女医生没抬头,依旧在电脑上写着什么,然后对她说:什么情况自己先简单说一下。女孩“嗯”了一声,低声告诉她:“肚子疼,例假不正常,有时会流很多的血”。医生在纸质的病历上唰唰地记录着,然后又在电脑上打字,动作很快。
“还有没有其它情况出现”。女医生问。
女孩说:“超过十几天了,这个月还没有来例假”。
“有男朋友吗”?女医生的语言有点尖锐。
女孩点点头,轻轻地说了一声:“有”。
一阵静默。
同居了吗?问得很直白。
女孩随即摇了摇头说:“没有,没有”。声音怯怯的。
女医生用手指了指里面的那个挂着帘子的房间,先去里面躺着,等候检查。女孩转过身,一脸惶然,她掀开那条彩色的珠帘子进去了。她看了一眼,那帘子是由许多颗珠子组合起来的,沉重向下悬垂着,身子刚进去帘子马上合拢起来,她的身影就消失在帘子后面,只有帘子上的珠子不时碰撞着发出一些声响。她不知这珠帘后面是怎样的一个房间,看着刚进去的女孩子,心里老是跳出一些画面:是自己二十多岁的时光,身体鲜活得如同花朵一般,明亮的眼睛,饱满的双唇,纤细的腰肢,每一寸都充满了惊讶和欣喜。那时候应该还在美院学习,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和同学们一起穿梭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那时的身体丰盈、鲜活、健康,如一尾灵动的海鱼。曾经何时,这青葱般的身子竟然让可怕的细菌暗暗地滋生起来呢?人的身体在岁月中是多么的虚幻。似乎只是一转身,健康就跑远了,真的不敢再想下去。
女医生出来了,用手拧开靠墙壁的那个水笼头,水“哗”地一声出来了,她不停地搓着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准确细微地洗着手。水声,一段漫长而虚空的水声后,女医生重新坐下来,女孩无助地站着,女医生开了一张B超单,说:“去四楼做个阴超”。女孩拿着单子逃似地出了门。
六号,某某,听到叫自己的名字,立刻向那个女医生靠近。从早晨开始一直到现在,漫长的等待后,身体变得飘忽起来,递过就诊卡,就坐在女医生的对面。抬头才发现女医生手里竟然握着一支白羽毛一样的笔,刚才没仔细看,这样面对面坐着,发现这笔像是鸟身上的一片羽毛,轻盈而洁白。凝视着这支笔,有一瞬间的恍惚。这笔不似平常的笔那么简单,它有某种至高的权利,身子经这支笔的宣判,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呢?我无法猜测,也不容我更多的猜测。女医生开始问话了,按惯例问了一下身体的状况,接下来淡淡地对说:“进去躺着先检查”。
站起来往帘子那边走,想起刚才那个女孩,没来由地一阵害怕。掀帘子的手有些迟疑,突然害怕起帘子后面的冰冷,害怕女医生瘦弱的手指,害怕那些泛着白光的器具。它们瞬间变成无数枚尖利的针,刺进身体。本能地抚摸自己的双手,确信这一切全是自己的臆想。才缓慢地掀开帘子,走进那间亮着医学灯光的房间。其实这帘子并不重,可此刻却感觉特别沉重。
一张类似手术床冷漠地置放在房中间,上面铺着一次性薄纸,淡蓝的色泽。这上面是刚才那个女孩躺过的吧,她有过紧张过吗?顺手把那张单薄的纸拿掉,放在边上那个绿色的垃圾箱里,换上一张新的薄纸,然后迟疑着把身体安放上去。小心地调整着身体的姿势,一次性的薄纸在身下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床的两边有两个搁脚的位置,看起来很人性化,却有种被绑架的感觉。一盏灯冷冷地泛着白光,让人想起电视里某个受刑的场景。
人躺着,心却咚咚地跳着,无法平静,这小小的空间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紧张的心情,不就是检查一下吗?将后背靠在那张床上,双腿伸直,放松身体,慢慢地将裤子褪下。身体裸露出来了,皮肤在灯光下是那样的洁白。独处时,从没好好地打量过自己,现在用目光抚摸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肤:大腿、手、还有柔软而虚空小肚子,想象着自己什么时候把病菌种下的呢?一时之间,身体竟然有种被唤醒的意念,这才开始真正放松下来,意识回归到自然的秩序中。暖意流水般回到四肢,用手拍着自己的身体,很轻很温柔地拍打着不同的点,如正在沐浴中,温水从头顶洒下,洁白微温的光和水冲洗着身体,柔和地浇淋的肩和头,然后一直沁入心灵。
“唰”地一声响,门帘被掀开又合拢的声音响起,马上又回到一种慌恐状态,把身子往床上缩了缩,身上的毛孔也绷紧了。女医生进来了,一张沉默的脸。听到她转身在找什么,然后是一阵金属器具碰撞的声音,应该是钳子、镊子之类的东西。她熟练地把一次性的薄手套戴好,对着灯光晃了晃手。手套有一种隐隐的光亮,又莫名地紧张起来,手心里布满细细的汗珠。女医生过来了,说:把双腿张开,有些害怕,又不敢不听。开始感觉她用手在我的身体里按压着,那种莫名的张力让人恐慌着,不是疼,就是害怕,缩着身子,根本无法打开身体,还没等医生进一步检查,又微微抵制地缩了一下,并低声地喊着什么。女医生生气了:还没检查呢,你叫什么呀,胆子那么小,怎么查啊。女医生大声地说着话,突然觉自己像孩子一样,特别地无助特别委曲。
时间在这一刻是如此的缓慢,身后的检查床特别的冷和硬。女医生用她的手指在身体里触摸着,咬着嘴,不让自己出声。闭上眼睛,想象着这是一种对身体预查的美好的行为,这只是一个过程,检查的一个过程。这样想着,心里的确放松了许多,慢慢地意识有点模糊了,仿佛来到了一个河边,听到有些遥远的水声,那水声喧哗着、动荡着,我感觉身体成为水边的芦苇、水草,丰盈着,摇曳着,有手指一寸一寸地掠过身体,象微风一样,很飘渺很缓慢,分不清这是谁的手,这一刻突然觉得自己鲜活起来了,不再有任何不适,在柔软的水意中渐渐地又演变回来了,觉得自己象一条鱼一样呼吸顺畅,摆动着身子,灵巧而无忧地穿过那片水域。
一阵细微的疼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躺在那张床上,女医生的声音传来:好了,起来吧。快速地调整了一下思维,从那张铁床上爬起来,穿上那条半挂在褪上的内裤,然后把外衣一件一件地穿好,最后穿上鞋子。站起来的时候,有轻微的晕眩。
四、
掀开那道珠帘,外面的阳光照过来,有着细细的光斑,房间里仍站着很多人,等待变得虚空而漫长。看到女医生摘下白色的手套走到水笼头边,准确地拧开笼头,水哗地一声喷洒出来。她又开始一遍一遍地洗着那双纤瘦的手,水流不停地冲刷着,飞溅着。忍不住想:这一天,她要洗多少次手呢。她的这双手进入过多少人的身体,她的职业生涯已经持续了很多年吧,每天面对那么多女人的身体或横或斜或年轻或年老,她们叠覆在一起,她需要多大的耐性才能一天一天去面对,觉得此刻特别理解和体谅女医生。
重新坐在女医生对面,看着她手中的那支笔。一种毛绒绒的感觉在心里铺张开来,医生在记录,轻声急切地问了一下:
“医生,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不大,有纳氏囊肿、炎症,吃点消炎药,保持卫生就行。不用紧张,多运动,多喝水。”女医生头也没抬。
“可为什么会有隐疼呢?”
“发炎了肯定会疼的。”
还想问,医生已经在叫下一个了,只好退出去。拿着就诊卡略带紧张地盯着那些字,医生的字自带医生体,特别难认,连猜带懵,只看到纳氏囊肿、炎症之类的词。对这个纳氏囊肿不是特别了解,握着就诊卡,在半掩的房门中走了出去,身后的房门在我出去后就关上了。
穿过那条幽深的长廊,去药房取药。依然是长队,不管在医院的哪个地方,遇到的都是人。从人群中穿过,心里既轻松又有疑虑,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发炎,那是身体幽深的部位,它硌在那里,总令我惶然。时光真会施展魔法,就这么几年时间,一寸一寸蚕食着我的光阴我的身体。虽然谁也不能阻止疾病,衰老,还有死亡。但在时间面前,这些事物还是一点一点地侵入。楼梯的转角处有一丛绿萝,枝叶茂盛,脉络纹理经纬交织,叶的顶端却微微有些焦黄,像是侵入的病菌,它们寄生在绿色的褶皱里,万事万物都逃不过。却仍保持着固有的坚韧,安定,凝止。
医院里仍然人来人往,诊室里的门开开合合,三三两两的护士进进出出,她们的脸上罩着大口罩,只有一双眼睛清冷冷的。一位病人躺在一张活动床上,脸色苍白,眉头皱锁。脸上有着深深的倦容,此时,疼痛纠缠着他的身体,他们的儿女左右围绕着,在护士的指导下推进一间诊室。目视着这一切,医院成了人生的一个百变舞台。
在取药窗口,拿到了几盒药,心里还是轻松了许多。人一旦消除了心里的硬核,一切都正常起来。原来这一切,都只是自己为自己设置的一场虚惊。随之,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有中药的芳香窗口飘过来,微醺。快步走出医院的门,抬头,看见一只鸟从楼前的庭院飞过,一刹那就飞过去了。这鸟是从哪里飞来的呢,突然想借一双鸟翅膀可以自由飞翔。
走出医院,轻松地甩甩头,门外,喧嚣的市井声蜂拥而来,人流、车流、轰鸣、吵闹,不可一世。这些天,虚惊一场后,尘世的一切又恢复原来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