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西北铜鼓.往事何堪》之四:母亲的铜壶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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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母亲的铜壶
谌友春祖籍湘湖省,自称沙市镇白水人。2岁的时候,母亲奋不顾身将他送到铜鼓的南溪,把他交给弟弟抚养,自此,谌友春成了南溪人。几年前,他从南溪村搬到了丰田三滩的新街,住在一栋自建的三层新楼里。
那天刚吃过晚饭,谌友春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有人要来请他讲一讲当年从湘湖来到南溪的故事,就跑到楼上呆了好一会,拿下来一把纯铜的铜壶。那铜壶金黄色,仿佛有些新,又仿佛不那么新。仔细看,铜壶上一点尘灰都不沾,泛黄的光泽理性而克制,纯粹而不刺眼。样式也很好,造型貌似时尚,却又说不出是否时尚,但觉大气而绝不会落伍似的。邻居们纷纷围拢来,看他这把从未示人的铜壶。有人说,咦呀呀,老谌,一把好壶,这到底是古物呢,还是一把新酒器?
正是初夏,天气颇有些炎热了。夜幕笼罩下来,不一会就断了黑。谌友春家的屋檐下,炽白而又略显昏黄的路灯亮起来,引来了不少或大或小的蚊虫和飞蛾。飞蛾的翅膀扑愣愣绕着路灯飞呀飞,一圈又一圈,有的直扑灯泡,有的又直往人的身上撞,完全一副不懂得英勇就义是什的样子么。谌友春一边驱赶着飞向自己的蚊虫飞蛾,一边想,这东西真讨厌!好在如今飞蛾越来越少了,这要在过去,人怎么在路灯下呆得住?
拖着瘦长的身影,谌友春坐到了灯光下。灯光照着他光亮光亮的头顶,也照着他头顶周围的银发,还有额头深深的抬头纹,却又将他棱角分明的脸,突出的鼻梁留在暗影里。他一边拍打蚊虫,一边提着铜壶仔细端详,翻过来,覆过去,一寸一寸仔细瞧,仿佛从前他从未对这把铜壶仔细瞧看过。仔仔细细瞧遍了,他蹙紧了眉眼,眼睛眯成一条线,终于看清了,铜壶口不很显眼的位置刻了四个字:“甲辰年制”
甲辰年?谌友春不懂。旁边人查了一下度娘说,60年一甲子,甲辰年又叫龙辰年,往上溯是1904年,1964年,往下,则是2024。
谌友春还是似懂非懂,却又似乎明白了什么。“甲辰年?莫非快120岁了?”
这铜壶是母亲临终时留给他的物件,里面藏着多少情意,谌友春无法说清楚。谁能说得清呢?就是母亲活过来,也怕是说不清楚的。以前,他也不知道铜壶的来历,今天这个“甲辰年”,莫非在告诉自己,它就是1904年的东西?1964不可能,那时大家吃饭才刚刚好一些,哪里有钱添制这样的铜壶?这样想时,谌友春不禁望着铜壶愣了好一阵,万般滋味,不觉让他的心堵起来,两汪老泪就将双眼模糊了。
庚子年的头一年,谌友春2岁了,到了冬月,大哥却死了。母亲后来说,大哥死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得吃。不是不吃,也不是不给吃,确实是没得吃。全村人都在饥饿中挣扎,死的死,亡的亡,活着的都在为吃的发愁。父亲母亲有四个孩子,一个一不小心,就没有照顾到大哥。后来才想起来,这个老大懂事早,每当母亲弄到一点吃的,老大总是偷偷躲开。也许是体谅父母吧,他有心要把食物留给弟弟妹妹,等弟弟妹妹都吃过了,他才悄悄回来,说是出去找东西吃了。但是,他到底吃没吃,吃了什么,父母都不知道,也没追问。渐渐地,大哥变得面黄肌瘦,起了浮肿病。那天,大哥早上扛了一把锄头出去,到太阳偏西都还没回来。父亲母亲到处找,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不见大哥。天要黑了,父亲疯子似的,终于在几里外的山上找到了他,但他已经死了,死在一棵土话名叫“两头傍”的草兜子旁边。经历过饥饿苦难的人都知道,这种植物在山上易生易长,新生的枝条伸展开去,长着长着,叶稍只要一落地,马上就会生出新的根茎,继续发出枝丫,继续不断生长,每一根枝丫都落地生根,一棵草就霸成一大片,故民间称之为“两头傍”。父亲猜想,大哥死前,正在挖“两头傍”,挖着挖着,已经挖出了不少根茎,只要把根茎全挖出来,就可拿回家烤干了,碾成粉末,或许能让一家人稍稍缓缓饥,吃个一顿半顿的。可是,大哥没能继续挖下去,他没力气了,就在根茎兜兜边倒下了,慢慢断气了。
没有人知道,大哥是何时断气的。
谌友春也无法知道,大哥死时,父亲、母亲是怎样的哀痛和悲伤。后来听舅舅(养父)说,母亲告诉他,她几乎哭断了肠子,又怕这个小儿子也性命难保,就抹干了眼泪,二话不说,毅然决定送他来南溪。临走时,母亲交代父亲:“在家照顾好老二和三妹吧,我要去一趟江西,去去就回!”然后就用一条背带,将谌友春牢牢地捆在身上,一刻没有犹豫,背起他就走了。
出了门,母亲一路向东走,直奔大围山,再向着赣西北铜鼓的南溪而来。母亲想,弟弟(谌友春舅舅、养父)一定在南溪吧?他过年还来了信,说是在南溪的。南溪人对他很好,让他参加了集体劳动。可是,南溪具体在哪儿,母亲却不知道。对了,弟弟信中说过,出血树坳,就过了湘湖,往前走是排埠,然后就到南溪了。
二年前,是母亲送这个弟弟出门的。当时的说法是,弟弟来铜鼓县搞副业,补贴家用。一到江西,弟弟就在南溪村一带打转转,到处干些苦活。采伐季节,弟弟帮人上山砍树,砍毛竹,把木头扛下山,将毛竹;春耕时,又去帮人家铲田埂上的的杂草,犁田耙地,插秧栽禾;双枪时,再去帮人割禾、打稻子……活很累很累,但是也很快乐,主要是请他的人对他都很好,管吃管住,偶尔还能喝到一杯水酒,每天也能赚块把钱。去年春节,弟弟回家讨了媳妇,又带着媳妇回了南溪。弟弟信中还说,他在南溪落了脚,虽未说户口的事,但乡亲们都没把他当外人,什么都跟村里人没两样。只是还没有生孩子。
既然弟弟还没生孩子,那就把孩子给他养吧。只要孩子能活命,怎么样都可以。将来孩子想回家,也可以。母亲这样想。
母亲背着谌友春,一路只顾往东走。从白水到南溪路途有多远?母亲也不知道,她只记得弟弟说过不下三百里。可如今事情急,她没法事先和弟弟联系,也不知道此去能不能找着他,正所谓路途茫茫,能不能找到弟弟也一样渺茫。但是,为了儿子能活命,她心急如焚,什么都顾不了。都说女本柔弱,为母则刚。母亲真是很刚强。她一个人往前走,形单影只,路上怕不怕,有没有吃的,怎样睡觉,小儿子饿了怎么办,她都没有对人讲起。她只跟舅舅说过,走到官渡的时候,她向路人打听,路人告诉她,到南溪只剩几十里路了,她好高兴啊,于是咬紧牙关,哪怕腿脚像铅一样重,还是加快了脚步。她想,再过一天一夜,她就能见着弟弟,儿子就有了饭吃,就能活命了。怀着这样的心情,母亲想,希望越来越近了。
可是,母亲疲于奔路,却不想被那些堵路的人抓住了,将她关进了一个黑屋子里。那些人问她,是不是想逃往铜鼓,她说不是,是大儿子饿死了,小儿子也没得吃的,她要将小儿子送到娘家去,看娘家能不能找点吃的救命。没有人相信她,只等堵路队如何将她发落。当时,逃往铜鼓的人多是男人拖儿带口,单独一个女人背着一个婴儿,极罕见,那些人暂时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母亲带着谌友春呆在黑屋子里,既惊慌又失措,既焦急又恐惧,她抱着儿子在屋里团团转,几乎要绝望了。好几天了,母亲只顾着赶路,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儿子也一样。一路上,母亲看见的大多都是荒村,哪里都看不见炊烟,到处都没什么东西可吃。她担心小儿子饿死在路上。一路走,一路奔,看见人就想过去替儿子讨东西吃。可是,她只讨到过一些汤汤水水。所幸,母亲曾经走错了一段路,在一座深山里,独门独户的,母亲遇到过一个好心的大嫂,还有一个好心的婆婆。大嫂刚刚生了孩子,自己的孩子不够奶,她仍然让小谌友春吸了几口。婆婆自己也缺吃的,她还是给母子吃了几口菜糊糊。
几近绝望的母亲在黑屋里不停地乱转,突然发现南墙跟露出一线光,原来是一条缝隙,缝隙的周围,是一块蜂窝状,湿湿的,松松的,被水渗透了。母亲知道,那里可能要塌了。走过去,弯下腰,捏一捏,湿湿的泥塌下来。再捏,再塌,一小块一小块,一个洞洞就出来了。母亲喜出望外,拼命地用手去抠,去掏,然后找到一把生锈的铲子,用力挖,挖挖挖,挖出了一个大洞。母亲惊喜不已,背着谌友春钻出去,站起来外一望,脚下居然是一条河,大约就是浏阳河了。一位老艄公刚好撑着船经过。母亲压低嗓音,“哎”的一声呼喊他:“老艘公,老艘公……”,老艘公望过来,母亲再向他招手。老艘公把船撑近了,母亲恳请他将她们母子送过河去。老艘公问明原由,将船靠了岸。母亲拨开茅草,走上船去。
寒冬天气,河面上风嗖嗖地。母亲抱着谌友春,眼望远方。不觉船已过河。芦苇草随风起伏,沙沙作响。苍凉的天空下,母亲上了岸,给了老艘公三毛钱。
母亲餐风露宿,像风中的一片枯叶,跌跌撞撞靠近了江西。总算过了省界,总算过了血树。继续前行。饿了,给儿子讨一点吃的,困了,打起精神。边走边问路,母子终于到了南溪。
母亲将谌友春交给弟弟弟媳,顾不得多住一夜,多余的话也不说,只说:“好弟弟,拜托了!你把他养大,怎么都可以……”然后咬着牙,一个人匆匆回去了。
谌友春来到舅舅家,不觉已经三年了。5岁的谌友春从学说话起,就将舅舅叫爸爸,将舅母叫妈妈。这三年,爸爸妈妈从没让他挨饿,自己有什么吃,谌友春也有什么吃,偶尔还让他吃一碗白米饭,有什么好菜,都让谌友春多吃。南溪山高林密,时常有野兽出没,有时人家在山上打到了野猪什么的,父母就买几两肉;父亲河溪里捉了几条鱼……都尽量弄给谌友春吃。野猪野兔或者鱼什么的,毕竟难得,吃一次不知要隔多久。再说,大家的日子也不容易,粮食也不足,所以,多数时候,家里吃的还是以红薯、玉米杂粮为主,但总是喷香喷香的。至于之前的一切事情,那是谌友春鸿蒙混沌的过去,他没有那些记忆,便一概皆无所知。他更不晓得,这世上还存在着他亲亲的父亲和母亲。他随了舅舅姓,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就是眼前的爸爸妈妈的亲儿子。
爸爸妈妈自自然然在南溪落了户,成了南溪大队的正式社员,每天参加大队的劳动,照例砍竹砍树,种田种地。他们原以为自己不会生育,一边把谌友春当亲儿子养,却还是盼着自己能亲生,生弟弟妹妹。爸爸妈妈问他:
友春,想不想爸爸妈妈给你生弟弟、妹妹?
谌友春说,想啊!
谌友春是真想。他不会说假话。不知为什么,他盼望有弟弟妹妹。
果然,5岁刚刚过去,6岁即将来临,第一个弟弟真的来到了世上,接下来又有了二弟、小妹。
爸爸妈妈有了弟弟和妹妹,几乎全身心投入了抚育。谌友春开始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好像弟弟妹妹才是爸爸妈妈的心肝肉。他暗暗感到委屈。
母亲再次来到南溪的时候,谌友春快8岁了。爸爸妈妈告诉他,这是姑姑。谌友春叫她姑姑。
姑姑一来,谌友春就觉得以前见过姑姑似的,但在哪里见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姑姑给谌友春带来了一件用新旧毛线混合织就的毛衣,一双千层布鞋,一双厚袜子。姑姑看他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吃饭的时候,姑姑老给他碗里夹菜,全是好菜。姑姑到时,爸爸到公社砍了四两肉,姑姑一口不吃,尽将肉夹到他的碗里。不知道为什么,谌友春隐隐感觉到,这个远道而来的“姑姑”对他很亲,像亲妈妈一样亲。可是,姑姑的表情总是很古怪,似乎藏着什么不能说的东西。爸爸妈妈也古怪,小心谨慎的,生怕有什么东西被捅破了。
姑姑住了一天一夜就要走,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让她不舍得走。临出门时,姑姑望着他,眼里不知藏着多少话。姑姑拉着他的手,拉住就舍不得放,又摸摸他的头,摸着摸着,眼泪竟然夺眶而出。她悄悄抹去眼泪,哽咽着说,“春,跟我走吧……我带你上学去。”
谌友春觉得姑姑很可怜的样子,抬眼望着她。
谌友春还是不知道,这就是他的亲妈妈。他犹犹豫豫回答道:“不,我不去!”心里却想,我能去吗?
母亲扭头走了。妈妈说,姑姑离开村子时,泣不成声。
从小到大,在南溪,谌友春对饥饿的印象甚是模糊,但对吃不好的印象却很深刻。南溪村的人都一样,一年到头,吃得最多的是薯丝饭,薯丝饭吃多了,就会反胃。菜里总是缺油,常常是滴油不见,没有油的菜,难咽也要咽下去。亲生的母亲看了他一眼回去后,爸爸让他在村里读了书。山里的学校,读书颇有些散漫,上午九点多到学校,下午早早就放了学。但是,山里的孩子不会闲着,谌友春开始学会了帮爸爸妈妈干活。他是老大,砍柴,放牛,打猪草……有时还跟在爸爸背后种地。10岁了,一到星期天,他就去参加队里的劳动,能赚三分四分的工分。家里人多,队里分的粮食不够吃,到了晚上,他就跟着爸爸,偷偷去山上种红薯。用一个铁络子,装上松明,走到没有人的地方点上火,父子俩扛着锄头,找一块荒僻之地,挖土,插红薯秧子。那年秋天,红薯挖了四五担。偷偷刨成红薯丝,红薯片,一夜刨了三担。清晨,用篾垫晒在山坡上。队长来了,一把将红薯丝掀翻到山沟里,说是割资本主义尾巴。
15岁,大弟弟得了疑难之病,爸爸妈妈带弟弟到处治病,谌友春放弃读书,帮爸爸妈妈打理家务。
谌友春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知道母亲才是他的亲母亲的。但是,当他知道的时候,他就想起母亲那次来时特别的眼神,想起她要他跟她去读书,想起她离开时的失声痛哭。
……
60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
谌友春知道亲生的父亲母亲之后,回过几次老家,认了祖,却没有归宗。他不能忘了爸爸妈妈对他的养育之恩,也不能不顾亲生父亲母亲的血肉亲情。
十几年前,母亲突然走了,他回去奔丧。大舅舅和爸爸妈妈不准备去,他哀求他们。大舅舅于是问,你是去做孝子呢,还是去做孝侄?谌友春沉默半响,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谌友春说,不管做什么,我都是你们的孩子,大舅舅和爸爸妈妈就参加了母亲的葬礼。
母亲的棺材在祠堂里停了七天七夜。发丧前,谌友春单独请祭司为母亲做祭。他请主祭人替他写好了一篇祭文。锣鼓嘭嘭嚓嚓,胡琴咿咿呀呀,唢呐嘀嘀哒哒……主祭人拿着祭文,咪咪嘛嘛,又唱又念,将祭文念得如泣如诉。谌友春随着祭师的念唱,一边跪拜母亲,一边对着母亲的棺材哭天仰地。
三七过了,谌友春怀着渐渐平息的悲痛准备回南溪。二哥、三姐送他到村口,拿出这把闪着金光的铜壶,哀哀地流着眼泪说:“弟弟,母亲临终说了,告诉春伢仔,我没有钱财留给他,也没有别的什么好东西留给他,这把铜壶就叫他拿着吧。记住了,这铜壶谁也不能得,只能给春伢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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