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叫阿拉尔的城

一、抵达

一直生活在江南小城，对于新疆对于阿拉尔，我是陌生的。三年前，朋友援疆去阿拉尔，他的一曲《阳关三叠》和远赴大漠的豪情，让我心生眷恋。

这个秋天，一次采访交流活动，让我来到了这个异乡的陌生城市。飞机从杭州出发，经停石家庄再飞到乌鲁木齐，然后又从乌鲁木齐飞到库车。反反复复，起起落落中，抵达库车时，已是早晨八点多了。如在江南小城，早已阳光明媚。而此时的库车，晨光微露，一片清冷。从机舱上下来，风有些寒，紧了紧衣服，拉着行李穿行在这偌大的机场。出口处，朋友早已微笑地站在人群中等候。好久不见，书生气质的他平添了几许西部风情。脸微黑，眼睛明亮，只是头上添了些许白发。我环视四周，全是陌生的脸庞和匆匆的脚步。站台、过道、马路、以及来往的人流，似乎与过往的每个站点无异，但我知道自己从不曾到达过。一些情绪蔓延过来，我默默地注视着，于我，这是一座陌生的城，一座远离江南的城。

从机场出来吃好早餐，便坐大巴去阿拉尔。库车距阿拉尔大约二百多公里，向南的阳光是充足而饱满的。我把自己隐在车窗的一侧，透过晃动的窗口，看着前方茫茫的路。慢慢的，一些山体出现了，赤红色的，山上几乎没有植被，山体坚硬诡异，沟沟坎坎。从车上看过去，像一座魔幻般的城堡。车子一直朝前驶去，只有车轮转动的声音在这寂静的路上，有车子相向而来，一闪而过，我们相互路过，又相互走远。

四个多小时的车程，终于抵达这座叫阿拉尔的城。 阿拉尔，在维吾尔语里是“绿色岛屿”的意思，这是一个特别美好的词，它让人联想到绿意和江南。我不知阿拉尔这个名字的具体出处，也没有更深地去追究,只是怀揣一份美好进入这个异乡的城市。十月的阿拉尔，草木开始枯黄，色彩依然浓烈而张扬，金黄色的胡杨叶子铺天盖地，犹如金子般华美，穿行其间的有大片的红柳、沙枣树、苹果树。阳光从窗玻璃上打过，晃荡着清亮亮的光，远处的天蓝得让人动容，那是一种清澈的、纯净的，让人期待和向往的蓝。街两旁的白杨树笔直耸立着，枝条同样昂扬向上，阳光从树枝间隙洒落下来，有斑驳陆离的光影，置身在这一片色彩和微光中，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我想：是什么让这边陲小城有如此美好的风景，是上帝的眷顾？还是天山雪水的滋养？

朋友说阿拉尔是塞外江南，这里有着比江南更诗化的胡杨和红柳，比江南更甜美的葡萄和香梨，还有比江南更风情的浓眉大眼的长辫子姑娘。想起王洛宾的歌：姑娘辫子长又长啊，眼睛真漂亮。是啊，她们莞尔一笑后的样子真不是江南姑娘能模仿得了的，那是异域的风情，那是阿拉尔的风情。

车子慢慢地行走在阿拉尔的街道上，我好奇地打量着窗外的世界，这是一个不同于江南城市的街道，没有拥挤的车流和人流，每个红绿灯下都有警察站着，绿化带上清洁工人安然地擦着灰尘，整个城市道路显得宽畅而干净，对于一座城市来说，能看到如此湛蓝的天空和舒适整洁的街道，这真是一件让人悦愉的事。

二、阿拉尔风情

阿拉尔市是塔里木河源头上的一座新建的城市，向南有“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向北是天山山脉。阿拉尔身处塔里木盆地腹地，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双重直辖，实行师市合一管理体制。这里是王震率领三五九旅的新疆建设兵团的农业第一师，这里是来自全国各地援疆干部的家，他们在这里汇集，在这里融合，形成了阿拉尔这个城市特有的个性。阿拉尔的广场像一个特大的客厅，很大很招人眼目，总面积1400多亩，有喷泉、绿地、湖水、花草，还有屯垦纪念碑，这是一座美好而舒适的城池。

从胜利大道走过去，全然没有西北边陲的感觉，生活在这里的人身上带着兵团人的激情和豪迈。他们啃瓜果，烤羊肉，喝酸奶，吃拌面，他们感慨于父辈和祖辈的艰辛，他们十分自豪地跟着时代的步伐，建设家园，安边固疆。他们热情、质朴，更是勤劳的。

走出城池，去城镇的边缘，会看到篱笆小院和矮矮的平房，团场连队间，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棉田，会让你瞬间感受到丰收的成果和喜悦，这里有大面积种植的棉花、玉米、水稻、瓜果。车子在棉花田边穿过时，那一大片轻薄得像云朵一样的棉花，让我们不停地惊叫着跃动着，已经很久很久没看到棉花了，在江南，这种棉田很少见，更不用说这样大面积的棉田。此时此刻远望过去，白色浮云般的棉花蓬勃而张扬地盛放着，那洁白的色泽铺天盖地冲击着我们的视线，我仿佛听到棉桃裂开的噼啪声，那吐露出来洁白素朴的样子，全然是一种植物的本真和天性。一些维吾尔族妇女在棉花地里，穿一身长袍，包一块彩色头巾，动作飞快地采摘着棉花，整个画面有着极其美感的自然之趣。

没来新疆之前，就闻名阿拉尔是瓜果之城，路两旁苹果、香梨、红枣，随处可见，可能是阳光充沛的缘故，这里的瓜果甜如蜜。那天去一个庄园吃饭，看到大片大片的梨树，沉甸甸的香梨悬挂在枝头上，果子有青色泛着微黄，有黄中带着几抹红，既明丽又不妖艳，阳光一照，闪烁着特别的光彩。 这里的香梨个大，皮薄，多汁，主人种的梨子就为了方便大家采摘，于是，我们背着包，在梨树下毫不客气地摘起来，那么大个的梨子也没擦洗，便大口地吃起来，那是我吃过最好的梨子，饱满多汁并且甘甜无比，那滋味让人无法忘怀，我突然明白，西部并不只是漫漫黄沙，这里也有瓜果飘香的美好季节。

十月的阿拉尔白天比较长，尽管是下午五、六点钟，太阳并没有落下，光线照过来仍有灼热感，烤馕摊在卖一炉新出的馕，那馕真大，大得跟家里用的脸盆一样，外皮金黄色，中央戳有许多花纹，重重叠叠铺满整个馕面，上面还撒着许多芝麻，不像是吃的东西，倒更像一个艺术品。到了新疆不尝尝馕是要遗憾的，于是，朋友从烤馕坑里买了五、六个大馕，然后分发给我们，从没吃过这么大的馕，一口咬下去，特香、特酥、特脆。一群人就这样走在阿拉尔的街上，享受着西部城市的惬意和悠闲。慢慢地，太阳落下去了，暮色弥漫着，寒意渐渐深了，阿拉尔的早晚温差特别大，夜幕中的城市更静了，城市的灯光深处，阿拉尔市民合着拍子跳起了广场舞，那不慌不忙的样子让人心生温暖。

三、戈壁疆场

以前，对于“辽阔”这个词，总是用虚无的想像力来衬托，到了新疆到了阿拉尔看到这茫茫的戈壁，才知道什么叫辽阔。我的眼睛在这片土地上掠过，那种忘不到边的感觉让我如此动容，突然觉得人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和卑微，那种无限大和无限小的落差，让我恍惚不已。
我从没到过戈壁，以至车过之处，眼里写满了兴奋和好奇。一个人靠着车窗，默默地忘着远处苍茫的戈壁。有风吹过，冷而硬。看到那些风车在无声地旋转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盐碱地如霜一样，写满了清冷和寂寞。偶尔会出现一些枯黄的骆驼草和红柳，这样的场景跟阿拉尔市区景色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观。这是真正的西部，远离了喧嚣和繁华后真实的画面。路很长很冷清，很少看到村庄，也很少遇见路人。寂寂长路，车窗外掠过的是一幅幅枯黄的画卷。那种色泽是粗犷的尖锐的，车子开过，带起一些尘土，一股一股的飞涌着。车子越往前，那种苍茫感越强烈，没有什么起伏的线条，全是无边无际的荒漠，人的思绪在这一片荒漠中变得旷远起来。

克孜尔尕哈烽燧在库车，是新疆丝路古道上数以百计的烽燧中历史最长、保存最完好的一座夯土建筑的烽燧遗址。当我们行进在那条荒烟漫行的路上时，我想得最多的是黑色的夜晚，将军的战马，高高的烽燧，以及战士盔甲的幽暗和边城的风霜。当一个古老的疆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充满诧异和震惊，因为它的雄伟它的孤独它的苍凉，在黄土蓝天间，直立、沉默的样子，让我想到血沃沙场的英雄。

此时的克孜尔尕哈烽燧像两个并肩站立的哨兵，这样的古军事建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缓慢地靠近，烽燧背倚却勒塔格山，边上是黄色土坎，整个画面有着无尽的伤感。 想当年，这里曾经是漫漫黄沙狼烟四起的地方，战争的烟火在这里点燃，凄惨肃杀的声响在这里回旋。而此时，它静默在茫茫戈壁滩上，无言无语，一阵风吹过，荒台土墙之间弥漫着难以言说的苍凉。黄沙掩埋了那些曾经的细节，只有我们这一行人空旷的足音一波一波覆盖了它。站在烽燧脚下，抬头仰望，一些难以言说的东西在眼前晃动着，滋生出来的种种事物犹如一张网，瞬间包裹着身体包裹着灵魂。有声音在呐喊，正如脚下的一大片荒漠，不动声色却又沉重无比。闭上眼睛，心逐渐宁静下来，辽阔的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一种沧桑感遍及而生。

收回思绪，不想让这种沉重充斥脑海，于是，来到了烽燧前的那一大片平地，这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戈壁石遍布在地面，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叫不出名的枯草，这里干旱无雨，泥土干枯得焦黄，那些骆驼草稀疏而落寞，我奇怪在如此环境下竟能保持绝对神圣的生命。那些戈壁石玲珑可爱，大小不一，有的色彩晶莹，有的墨黑如玉，有的象红色的玛瑙，我穿梭其中，捡了好多戈壁石，我想把它带回江南，置放在我的书桌上。

天，渐渐地晚了，从克孜尔尕哈烽燧出来后，车子又朝苏巴什古城遗址方向开去，远处，夕阳如血，戈壁像一个巨大的疆场，沉寂、清冷，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伤感，暮色浮荡起来，不远处一堆堆黄土筑起来的土丘，在风沙中凝固成一个个小黑点。

四、沙漠微光

朋友说到阿拉尔是绝对要去沙漠走走的，这里是塔里木盆地的最深处，也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最边缘，生活在江南小城的人们是无法想象沙漠的博大和浩荡，只有亲眼目睹才能感觉这其中的气势和辽阔。

其实，生活在江南小城的我，大漠的情结一直在内心滋长着。小时候读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只是觉得念着顺口就好。长大后，内心有了经历，重读那首诗，才知道王维的诗里有着冷冷的孤独和豪气，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被点染得朦胧隽永。如果有一天能站在大漠上感受这份豪情，那应该是幸福的。
阿拉尔离沙漠很近，近得抬抬腿就能看到沙土。从宾馆出来，出城也只不过几十分钟时间，就能看到金黄的沙丘。有人说高山上的湖水是淌在地球表面的一颗眼泪，那么夕阳下的沙漠就是挂在心尖的一个美梦。

从车上下来，我们一直兴奋地高叫着雀跃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沙漠，我忘乎所以，直接冲上沙堆，那是怎样的一种景哦，金色的沙，一堆一堆，无边无际，绵延着起伏着，太阳并没落下去，阳光铺展开来，沙体被染上一阵金黄，这金黄搅动着我们的视线，一派辉煌，好大的气场。看惯了江南的山山水水和绿意葱茏，这透着远古苍凉的沙漠，一下子就将我的心掳掠过去。

我根本没想到，这一颗颗细沙竟能筑就这样的沙峰，并且如此巍峨耸立，一座一座，起起伏伏，绵延着铺排在苍穹之下，我脱掉了鞋子、袜子，踏进温热绵软的沙丘里，那些沙子马上围着我的脚漫过来漫过来，直至完全覆盖住了我的双脚，我往沙丘上爬，沙在脚下滑动，看起来坚固的沙山却簌簌地往下掉，毫无遮盖的沙丘上到处是耀眼的光，我弯下腰，用手撩起那细细的沙，在风中扬过，回望身后是一条瘦长的剪影和一串浅浅的脚印。一起的同伴在这一刻除了拿手机拍照没有更重要的事，披着纱巾，摆着造型，或仰头或沉思，极尽风情。

一辆越野吉普车停在沙山上，司机是援疆朋友的朋友，他邀我们坐车翻越这沙山，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玩过，于是，跃跃欲试，刚开始车子在连绵起伏的沙山中翻越，那种感觉有点像在波涛翻滚的大海中驰骋，后来，奋力攀上几座高大的沙峰后，车子突然笔直地往下冲，沙山的陡壁几乎是垂直的，那种俯冲的快感让我们情不自禁地发出尖叫和欢呼，很快就忘乎所以地将身体恣意延展，原来放纵和快乐是如此的开心。

没来沙漠，一切都只是心中的臆想，到过了，才蓦然发现，沙漠是孤独的，也是豪迈的，沙漠是苍老的，也是壮阔的。踩着他厚重而充满柔情的腹地，尘世间的一切纠结都随之而坠落。在这里，面对这片浩瀚的沙漠，剩下的就只有真实的自己，当夕阳缓缓落下时，这一片金色沙丘渐渐变得平静和灰暗起来，我将身体轻轻地伏贴于沙丘之上，风起沙扬，我仿佛看见那个时代的浮华掠影，那缓缓行进在沙漠的驼队，以及咣铛咣铛的驼铃声，不管岁月如何变迁，阿拉尔的风还是凛冽的，阿拉尔天还是那样的深蓝，阿拉尔的沙漠被阳光炙烤着，被天山上的雪水映衬着，被边城的风吹走又飘回，那恒久不变的模样，始终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