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词典（二）

【仰慕】

我一直对生养我的故地充满仰慕之情。我自认为就是一粒尘埃，模糊不清的尘埃，悬在村庄土路的上空。所以，我敬重头顶上那明亮甚至艳丽的天空。那可爱的一片片天空，远远地漂浮着，无论风天雨天，还是冬季春季，都妙不可极。就像那些生长在土路两旁的树，一排排，一窝窝，各姿各态，任意逍遥。所以，我也一直将自己定位为“乡土属性”并视之为某种象征的符号，或生活的状态。

这让我看到了隐匿在乡村深处的一种可能性。举目四周，我的亲人或熟识人们的惯常生活更令我对此深信不疑。

一切已然发生，却没有任何的结果。跑白狼，避海原地震，吃食堂，赶大跃进，进人民公社。村庄的伦理道德并不因为这些已经过去的阅历而触及到它的生存底线。在剩余的时间里，他们还要继续打发那一段段淡漠的时光片羽。这就是我的乡土我的生活，也是我久久仰慕而又无法抑制的内心视野。

在碾子坡，有一棵核桃树，从记事起它就一直那么大，那么粗。鸟儿在夜里叽喳私语，突然会开始像人一样的对话。长长的鸣叫，窃窃的扇动，咕咕咕，谈情说爱似的，让整个山村豁然开朗，没了丝毫的渴求。黎明梦一样的氛围还在延续，而雾气致密，深厚，已经染上山峦、树梢。鸟又开始扇着打湿了的翅膀，扑进蓝天里。核桃树醒了，像老农人一样将雾气当做罐罐茶啜饮，然后向上生长。

对上院大门口的人来说，他们从未觉得它在生长。这是一种栩栩如生的真实感。十二三岁的那段时间，曌芎爸常在午后的槐树下说古今。他抬头就能看到坡下的核桃树，说到《征西》王宝钏苦守寒窑时，他就要在土窑前加上一棵树。有时是杏树，有时就是榆树，也有时是枣树。有人问，到底是啥树，他往远处一指，就是那棵核桃树。还像模像样地说，那年他在陕西赶麦场时还在树下避过雨，一抬头就有一滴鸟屎掉进眼里，害的眼睛到现在也睁不开。

众人都哈哈大笑，也像是听古今一样，说应该在核桃树下立一块碑子，正面刻上“《征西》里的主人公老妻王宝钏曾经在此居住。”

曌芎爸就不言传了。

最可信的传说就这样变成了一段笑话，花里胡哨地挂在一张张毛边嘴上，被山风吹来荡去。但生活却从未被扭曲。

核桃树挨着大沟不远。为了防浑水，村人将沟边的断崖筑起夯实。他们一层黄土撒伴一层拧紧的麦草秸秆，再用石础子打实。外观看起来像是在筑堡子墙。有一次看电视，说古时修防御工程时就采用这种方法。我不禁一愣，这最早应该追溯到秦始皇修长城了吧。

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戏文里唱过，悲悲切切的。但长城离我们很远，乡邻们见过的不多。故事的经验应该照此理解：绿色，黄土，凶狠的体制。看戏的时候，我一直会盯着一些腰身佝偻的老妇人看。她们坐在角落里，驼着背，两眼昏花，只是拉长了耳朵在听，像是要听出什么道道似的。戏里的长城堡子墙一样慢慢坍塌了，被风吹得满是凄凉，老妇人的眼里也淌出了几滴浑浊的眼泪。

或许，在她们的内心里，根本就没哭过。那几滴泪，只是被风磨出来的。就像核桃树上的鸟儿，天亮飞走后就留不下任何痕迹。


【农具】

老庄里家家的院子都宽敞，不像城里的人家那样逼仄。太阳一照，满院子亮亮堂堂的，铺了一层金子似的。鸡啊，猫啊，猪啊，都各归其所。唯有狗，一见生人就想打招呼，可是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会来回“汪、汪”的吵闹。

学生时代的老庄上，巷道里并没有铺设鹅卵石或土砂石，左邻右舍也没有几家有缝纫机。你可以在鸡鸣狗叫中体会到山村浪漫主义氛围里的垃圾、粪便以及麦草堆积成山的样子。

我经常会想起米沃什在回忆故乡维尔诺时说过的一句话，“人们发明汽车肯定是为了嘲笑那些悲观主义者”。当时他们的交通工具是河流和运河上的船只，但我们那儿，却没有河流，只有一片片的黄土地。人们只好把所有的创造活力都集中在农用工具上。

随便走进一户人家，女主人似乎永远都在忙着收拾房间、打扫庭院，要么就在洗衣服挂衣服。太阳照不到的房间，如柴棚，笘子、后院土窑永远都堆满着各种农具。锄呀，锨呀，镰呀，木犁呀，还有套绳，铁铧，更有耱扇，耙子，连枷、筛子、驴笼头、马鞍子。墙上挂着的是背篓、笸篮、簸箕，墙根立的是磨扇、木墩子、铁铡子、打土坯的基母子。还有草房，专门堆放驴马骡子吃的草料，高不见顶。男人摇着骡子前面走了，转身对女人说，来的时候把耱扇背上。女人瞪一眼也不言传，踢一脚狗说，懒货，背耱扇去！狗“汪汪”叫几声沿门就跑了。尾巴摇得像是风中的旗子。

庄里人把人以外的东西都叫做“货”，没有灵性。蠢货，笨货，瞎货，怂货，等等，都是骂人 的，文诌诌的。

我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离开村子的。二十年多里，每当看到那些笨重的农具，迟缓的牲口，听到那些低沉的骂人话，闻着巷道里烟筒中炕筒里的烟味，就觉得我是真正回到了故园，并有了一种实实在在的认同感。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去过很多县的农村，它们大多都已经没有一点农村的影子了。青壮劳力外出打工了，只留下年迈的老父老母和羸弱的小孩守着，整个村庄就像被掏空了的鸟窝，轻飘飘的，了无生机。满巷道都是干枯的粪便、破碎的瓦砾，风一吹，迷迷糊糊的仿佛穿越到了古战场一样。

我曾在父亲的指导下，学会了割麦、撒籽、散粪、耕犁、铡草、扬场等各种农活，我也曾幻想过成为像父亲一样的农人，成为一个自然主义者，但结果却是另外一个样子。如今，一踏进村庄，当我看到旋耕机、电动手推车，就会回想起从前，想起羊肠小道上的拥挤，想起骡马牛羊在田间的鸣叫，更多的是想起一件件农具在田野里撒欢的样子。

[ 本帖最后由 何也 于 2012-12-18 15:1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