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南山

       我所居住的小区后面，有一座山，我们称它南山。南山不算太高，闲暇时，我总喜欢爬到山顶，饱览城市风光。到了晚上，望着南山黑魆魆的剪影，我的思绪便如夜的触角一样，绵密而饱满。
       南山带给我的，不只是视觉的阔朗，更有心理的铿锵。背靠大山，心底踏实而妥贴，日子也是那一江碧水，潺湲而欢欣地流淌。
      然而生活于人，不会有太多的这样的闲适。它总于无声中，暗流涌动，掀起巨浪。
      父亲好几个月没来了。等再见到时，我愕然了。他明显消瘦了不少，颧骨突兀，眉宇间的沟壑愈加纵深，整个面部泛着沉闷的乌青之色，身影也多了几分寥落与荒凉。“咯噔”一下，一丝不祥的阴凉感觉划过心底。
      我果决地把父亲带到医院。当医生用细长的手指按压他的脖颈时，年轻而无知的我，尚存一丝懵懂的侥幸。
      CT最终把父亲同那个噬人的字眼联系了起来。那一刻，我的肉体突然被人剔去筋骨，变成一个空空的皮囊，烂泥般委在了地上。闻讯赶来的家人无法相信天空会骤然塌方，用一遍又一遍的质疑与命运谈判，但结果显然是徒劳。
       我们被打入无底的深渊！擦干眼泪，佯装着云淡风轻，用漫不经心的举止企图掩盖事实的真相，但拙劣的演技怎能逃脱心思敏锐的父亲的眼睛？他诚恳地对医生说，照实说吧，连毛泽东、邓小平那样的伟人，最后都得走这条路，何况我一个平头百姓？医生紧绷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望着父亲的眼睛里闪烁出异样的光彩。
      在等待检查的日子，我陪着父亲回到了老家。我们彼此敛起痛楚，只让笑容荡漾在脸上。但转过身去，我的泪水就会溃败成河。而父亲呢？仍旧照常起早摸黑地侍弄他的几亩果园。红彤彤的苹果映照着他瘀青的面庞，像一幅嵯峨沉滞的油画，一笔一画扎在我的心上。我来到地头，“噗通”一声跪在爷爷的坟前，声泪俱下地请求爷爷的在天之灵保佑，保佑生命的绿色能重新降落在父亲将要枯竭的岁月里，保佑寻常小院的笑声能如四季般流转绵延。
       十月的雨，瘦瘦的，但到了16日清晨，却突然粗硕起来。“啪嗒”、“啪嗒”，一大滴，一大滴，砸在心上。惶恐和焦虑潜隐地写在脸上，我极力克制，但左嘴角一小块肌肉的不停抽搐出卖着我的惶惑。我安抚着父亲，却不敢与他对视。父亲伸出枯瘦的手，摸摸两岁小孙子的头，揉搓着他的耳朵，笑着对他说，爷爷会没事的。随即，“砰”的一声，手术室沉重的铁门在我面前关闭。
      时间在雨箭横飞中一分一秒流逝。终于，“鲜红的组织”被放在盘中呈现给我们。姐姐瞟了一眼，红着眼眶别过脸去。我看着它，内心的郁积一次次冲撞喉咙，但终化作了沉默的泪水。我是多么恨它，但当它真正呈现在我面前时，却像是自己的心被生生切割。我恨不起来，虽然我明知它的内里豢养了一个魔鬼，那魔鬼的利爪撕裂了父亲的躯体，使得他的肌体有了缝隙开始漏风。我确定无疑地知道医学的进步远跟不上缝隙扩张的速度，在几欲命定的事实面前，父亲却从缺氧的肉体上昂起头颅，选择绝地反击。
      疼痛腰斩着父亲的躯体，可并没有禁锢他的喉咙。我渴望他能喊出来，借以稀释疼痛的浓度，但父亲总是闭着眼，陷入长久的沉默。一到夜半，我能真切地听到咬牙的咯吱、咯吱声，看见被子上漾起的一波又一波雪白的细浪。我蜷缩在被子里，流着泪，一次又一次地体会着：世界上有一种最大的力量，一种倾其所有的力量，叫—无用和无能！
      虽然自小生活艰难，但我的日子也是在父亲的肩膀上长大的。现在这臂膀沦陷了，我的日子也瞬间苍凉。生活的突然变轨让我手足无措，从日子的暗处闪出的刀光剑影迅速击中我的身体。失眠、腹胀、胸闷，性格的贫瘠性通过神经系统的紊乱加速着意志崩溃的步伐。
      枯黄的面容、殷红的血丝暴露出心灵的荒芜。父亲捕捉到我飘忽不定的眼神，他让我坐下，语重心长地说：“人，上世来就是受罪的，没有谁的一生不经点风浪。你们小的时候，家里那么困难，你妈还有病，多少人劝我放弃你三个的学业，但我咬着牙，攒着劲儿，挺了下来。你看，现在不都挺好吗？癌症，并没你想的那么可怕，很多人其实是被吓死的。人只要活着，日头就不会暗！”婆娑的泪光中，父亲的目光沉着而坚毅。
       “人只要活着，日头就不会暗！”父亲的话给了我沉静，我开始用沉静打量一切。我想起了林清玄的一段话：生命的法则不可能那么固定、那么完美，因为固定和完美的法则，就会养成机械式的状态，机械式的状态正是通向枯萎、通向死亡之路。他说，只有在不确定中找到水源，拼命扎根的树，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我不再惶恐，开始平静地接受父亲生病这件事。在皑皑白雪沉重地覆满后面那座山体时，我陪着父亲度过了他生命中最严寒的冬季。我看着他一步一挨，充实而艰难地挪动羸弱的身体，看着他真诚地向医生讨教“癌”的知识。我坚信，一切有意义的因与缘，一定会昭示未来！
      父亲是我的罗盘。每次我在风浪中颠三倒四，行将倾覆时，只要一握到它，生命便立刻找到了航向和重心。在陪伴父亲的那段日子里，在父女如影随形的时光里，父亲的音容笑貌给了我明媚的阳光，清新而倔强的空气。我犹如一只绕着山脊学习飞翔的小鸟，在飞行中，羽翼渐渐丰满。
      父亲终没有被生活踩在脚下，他打破了医生“3年”的预言。仅凭着“单一的呼吸”，父亲走过了16个年头。16年来，尘世的风刮了一遍又一遍，雨下了一茬又一茬。风雨中，我渐渐地长成了自己的提灯人。                                             
      有一天，父亲笑着对我说，这16年的光景呀，都是白赚来的。听着他的话，望着窗外那座缄默的南山，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