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过天际的流星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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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流星真能如人愿,我希望它永远挂在天空,不会殒落。
第一章 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大哥是个靠写字为生的人,他写过不少散文与小说,也写了很多诗歌在国内一些报刊杂志上发表。当他正为一部长篇著作煞费苦心地策划筹备时,死神却毫不商量地把他带走了。
我和大哥只相差五岁,我们除了在性别上不同外,还有一个显著的区别,就是他热衷于对文字的排列游戏,而我对这种游戏却感到无比头疼。记得大哥曾经说过,他说我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我当时很不乐意,头脑简单这个词很容易把人与那些笨头笨脑的猪崽儿联系起来。幸好他看到我拉长的脸孔又及时补充说,头脑简单的人很少会伤春悲秋,所以就不免少去了很多忧伤。听完这句话,我就不想和他计较了。
是的,原本我是快乐的人,快乐得如同一只在枝头上蹿下跳无忧无虑叽喳吵闹的小鸟,伤春悲秋与我无关,它只是舞文弄墨的人才喜欢做的傻事情。二十岁以前,我一直这么想,即便现在我眼里充满了忧伤,我仍不会承认自己就是一个伤春悲秋的人。
春儿不该走,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别的不说,他能把那群野孩子调教得服服贴贴,就是一件了不起的本事,这是住在我们老房子隔壁的张大伯在大哥去世后总爱反复叨念的一句话。
大哥是个脾气极好的人,最初他搬到城外的老房子住下时,来捣蛋的孩子就没宁息过。他们最开始把小石子扔到院子里试探,听到大哥提高嗓子咳嗽,他们就飞快地跑去躲藏起来。后来他们趁大哥不在家,又想方设法爬到屋后那棵桂花树上,用水枪往开着窗户的房间里射水。当然还不止这些,他们还偷偷采摘院里的花草,把牛粪涂抹在墙壁上,还用过弹弓去射击围墙上的那只照明的路灯,这些都是张大伯亲眼看到的。
我清楚地记得,那群野孩子不再捣蛋,是从院子里那株枣树上的枣子快成熟的时候开始的,你大哥那会儿情绪看上去已经好多了,他经常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散步,碰到我在,还主动和我说上几句话,走累了,他就搬把椅子坐在枣树下画画。我看出来了,那群野孩子当时恨得你大哥牙痒痒,他们巴望不得能把那一树的枣子摘下来吃个金光哩!只是你大哥坐在院子里,他们才没敢动手。
张大伯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也注意到了,他们最初只是眼碌碌地盯着那一树的枣子,后来就对你大哥画的画感兴趣了。再后来,你大哥就教他们画画,画猴子,画大尾巴的金鱼,还帮他们画人头像呢!反正那时候,他们想到什么,春儿就帮他们画什么。那群野孩子也不再调皮捣蛋,他们主动到餐馆给你大哥端饭菜,还帮着扫地、擦桌子、清理院里的杂草,有时还不知道从哪里鼓捣来一些花种种在园子里。张大伯盯着那些开得像喇叭一样的紫色姻脂花慢条思理地说,噜!你大哥就喜欢坐在那里讲故事给他们听,那故事讲得真好啊,我经常在旁边听着听着就入了迷,张大伯说到这里,就咧开嘴笑了。
周末放假,我去看大哥,也常看到张大伯说的这种情形。大哥坐在一把矮竹片椅子上,一条空荡荡的裤管上斜靠着他那副磨得有些发光的木质拐杖。那群孩子有的坐着,有的蹲着,把大哥围在中央,那画面让人觉得温暖。
可有谁又会料到有这样一个结果呢?春儿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家二顺在世的时候,就喜欢和他一起玩耍。老天爷也真是不开眼啊,你都掠走了二顺的性命,为什么春儿已经截肢了一条腿,你还要生拉活扯地把他掳上天去呢?如果我这把老骨头可以换回小春的性命,我不会和老天爷讨一丁点儿的价钱的。张大伯在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心里有股生涩的疼痛,像一把钝的刀子在由表及里地慢慢划拉着。
我很少称大哥为大哥,很多时候就直呼其名,大哥却不直接叫我名字,除了在生人面前介绍我是他妹妹外,其余时候都叫我胆小鬼。对胆小鬼这个称谓,我很少用言语去进行反驳,只是习惯性抬眼给他两个白眼。大哥见了也不生气,他只是“嘿嘿”地笑,笑完之后就意味深长地说,是谁吓得躲进被窝里发抖来着?
我喜欢听鬼故事,常常缠着大哥讲给我听,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搜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在傍晚天色转暗以后,大哥便讲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当他绘声绘色地讲鬼魂如何晃晃悠悠飘到别人背后时,我就再也不能郑定自如地坐在原地了。我不时地扭着脖子往身后看,生怕所谓的鬼怪在不知不觉中飘到我身后来。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大哥总是不合时宜地在我肩头上拍一下,然后憋着嗓子拉长声音装神弄鬼地说,你——在——找——什——么?我——就——在——这——里!我当场吓得一声尖叫,不顾一切地往卧室里跑,跑到卧室便迅速跳上床,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个严严实实。大哥伺机穷追不舍地跟进卧室拉扯我身上的被子,我吓得浑身发抖,不停地求饶,直到同意悄悄替他到外面小摊位上去买香烟,他才得意地停住了手。
大哥一直爱抽烟,最早是背着爸妈偷偷用零花钱买烟抽,大学毕业不久,他患了骨癌从大腿根部截去了整条左腿,从那会儿开始,他的烟就抽得越发厉害了。爸妈也不再反对,只是大哥把满屋子抽得烟雾弥漫的时候,才提醒他少抽一些。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大哥变得沉闷不爱说话了。他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停地写写画画,垃圾篓里装满了被他扔掉的废弃纸页。在大哥拄着拐杖能够自理的时候,有一天,他镇重其事地说,自己想搬到城外的老房子里去单独住一段时间,大家都激烈反对,不过最终谁也没拗得过,大哥如愿以偿地从家里搬了出去。
城外的老房子很幽静,背面靠山,前面不远处有一条长年不干涸的河流,遇到洪峰来临,清澈的河水就变得浑浊不堪,原本温顺、安静的河流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发怒,它像一只发了疯的猛兽咆哮着,一浪高过一浪地扑到岸边,抓走岸边的稻草、麦梗和一些枯枝废叶,然后一路呼啸着奔涌而下。
小时候,我们还没搬到城里住,大哥和二顺在夏天的时候就喜欢在河里游泳。二顺是张大伯快到五十岁时才生养的唯一儿子,只不过在我们搬走的头一年,张大伯在岸上用铁钩在发洪水的河里打捞上游漂来的浮木,二顺想去帮忙,一不小心跌入翻滚的河里,被洪水冲走了。张大伯发现的时候,二顺已经被一个浪头卷到了好几丈开外的河道里,整个身子像被一股强劲的磁力死死吸住快速向下游卷去。张大伯跑了几步就晕倒了。我和大哥拼命地朝河的下游追去,追了足足有一两里路的样子,二顺才被岸边的一棵歪脖子树的枝桠勾住衣领子停了下来,找人打捞起来的时候,二顺已经断气了。
二顺就那样死了,死的很惨,脸上和身上全是乌紫的淤痕,肚子鼓鼓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大哥叫他名字的时候,二顺的鼻腔和耳朵孔就开始往外渗血。张大伯在后来说,溺死的人只有听到自己最亲的人呼喊,就会耳、鼻孔流血,张大伯就说二顺是把我大哥当作他最亲的人了。
我觉得很奇怪,在安葬好二顺的那个晚上,天上出现了罕见的流星雨。一颗颗流星拖着个长长的尾巴划过天际,大哥叫醒我,我们一同趴在窗台上看那些流星。大哥说,听说流星能如人愿,如果流星真能如人愿,我希望它永远挂在天空,不会殒落。我不明就理的盯着大哥,大哥冲着我笑了笑。
大哥和二顺就像那些划过天际的流星,他们在给我瞬间光亮之后,便猝不及防地从我视线里消失了。
在收拾大哥遗物的时候,我在抽屉里找到了一封书信,信封上没有署名,也没有收信人的地址,不过从信的内容里,我知道这封信是大哥写给一个叫佳卉的女人。大哥在信的最后写到:
佳卉!你知道吗?我给自己戴上了一个厚厚的面具,旁人已经看不到我的哀伤。每天,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拼命地写,唯有写作才能让我缓解心里的苦闷。我常坐在书桌旁边,一坐就是一整夜,笔下的那些文字常在夜深的时候开始变得灵动起来,它们跳跃着、舞动着,从四面八方包围住我。一时间,我觉得神思恍惚而精神不属,虽然自己坐在椅子上,却感受到自己早已不在房间里,觉得自己真的就像一缕烟雾,轻飘飘地往上升,穿过屋顶,升上天空,最后凝聚成一片孤独的云!我像一片孤云在天空中四处游离着,希望寻找到有泉眼的地方。记得你曾说过,你的家乡在一个叫泉水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从山涧流出的清泉水。那泉水叮咚、叮咚,从来就没有停息过。佳卉!其实在你掇学之后,我就计划着有朝一日来泉水找你,让你带我去看你说的那口能许愿的美人泉。如今一晃就是好几年,如果不是腿脚变得不灵便,我可能早就来了。命运多蹇!如今我这个残缺的身体又一次为我亮起了红灯。我不惧怕死亡,真的,我一点也不怕!因为我认为还有许多比死亡来得更可怕的东西,它包括怜悯、屈辱、自卑、萧索和隐藏自己。佳卉!我给你寄过很多信件,都像石沉于大海,你还好吗?我很想知道有关你的任何消息,哪怕只是那么一丁点,佳卉!我…… 大哥欲言又止地用了省略号结束了整封信的内容,我不想去猜测省略号里面的内容是什么,我只是想起大哥当时固执地要搬到老房子住的原因。
当年我们一家子从老房子搬到城里住下后,就和陶欣一家门对门的住着,虽然我们两家常有往来,陶欣和大哥年纪相当,人长得很漂亮,最初一直有人老拿这个说事,说大哥和陶欣男才女貌,如果能够结为红鸾天喜,就再好不过。说这话的人似乎把婚姻看成衣服与裤子的简单搭配,陶叔和陶婶那会儿听到这话到不反对,他们只是笑笑,算是一种默认。我知道大哥不喜欢陶欣,这个我早就看出来了,每次陶欣借口来我家找大哥,大哥表现得都很冷淡。后来大哥截肢后陶叔和陶婶的冷言恶语却是让人始料未及。大哥私下和我说过,陶叔和陶婶其实用不着急急地跑来奚落、羞辱,他们顾虑太多了,自己已经截了肢,就更不会去接受陶欣的那份感情。
我相信大哥没有说谎,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异常冷静。如今从大哥那封没有寄出的信件里看到“佳卉”这个名字,我一下子明白大哥那时在面对陶欣的追求时,为什么会那么坚决。
突然间,我有了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去泉水,去寻找大哥书信里提到的那个叫佳卉的女子。
第二章 半夜哭声
我从老房子回来的第二天,就去查了一下有关泉水这个地方小镇的方位图,在整理好行装之后,第二天一大早,便开始出发前往泉水。
坐了两天的火车,车终于在一个小城停了下来,我在车站旁边的一家小面馆草草吃了碗手拉面,又登上了另一辆去新镇的小中巴。
小中巴像是一个患了肺气肿的病人,走一会儿便停下来哈哧哈哧地喘着粗气,喘息够了又慢吞吞地接着往前走。
刚出小城不远,公路还称得上平坦,走完一段水泥路后,路就变得坑洼不平。前方全是青一色的用铅石铺就成的基根道,基根道上能一眼看到那些被重车或大型机具撵压出的大大小小的凹槽,好多凹槽里因为下过雨,里面积满了黑沉沉的脏水。只要有车辆从身边驶过,路上的行人就立马站定在路边,她们侧着头,一手死死地拉扯着自己的裤管,另一手则张开紧紧护住自己的脸颊。我和车厢里的乘客也一样,也怕有污水从窗口溅进来,要是有车辆经过,大家便迅速关好车窗,等车辆驶过去后,才重新打开窗户透透气。有个男乘客因为车内颠簸得厉害,头不小心撞到玻璃窗上,他便开始抱怨起来,说政府真是吃干饭拉稀屎的,公路都规划了好几年,每次都是光打雷不见下雨。有个乘客也附和着说,人家吃的是官饭,坐的是小车,走的是柏油路,哪管得了你这些人是被颠死还是颠活哦。车厢内顿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他们从政府官员说到卖淫小姐,又从卖淫小姐说到煤矿老板,都说煤矿老板一个比一个心黑,赚再多的钱宁愿去搂小姐,也没一个愿意挤两个钱出来把那些运煤车撵起的大坑修补修补,说到最后,大家便唉声叹气,只怨自己命生得没别人好。
小中巴踉踉跄跄抵达新镇时,已经接近七点,夕阳的余晖给这个陈旧的小镇染上了一抹亮色。我下车还没来得急仔细打量这座暮色中的小镇,几个打扮妖艳而粗俗的女人就围了上来,她们喋喋不休地各自说着自己的旅店设施有多完善,住着又是如何的舒适。我想天色已经越来越暗,不如先在新镇找个地方住下来,第二天去泉水也不迟。打定主意后,我便在那群招揽生意的人中挑选了一个看上去本份厚道一些的女人,随她一同去了悦来旅店。
悦来旅店里的陈设非常简单,房间里既没有女人说的有全天候供应热水的淋浴器,更没有所谓的空调和彩电,好在房间还算整洁,我就住了下来。女人见我并没有和她计较什么,反而有些难为情,她讨好地帮我摆放行礼,打水让我洗漱,还让我免费尝她自己亲手做的阉菜。在和女人闲聊时,我才知道她姓周,是悦来旅店的老板娘,镇上的人都管她叫周三姐。
看得出,周三姐是个勤快的女人,她洗洗涮涮一直捣腾到深夜,在她息灯睡下后,我便听到有哭声时断时续从远处传来,那声音由远到近,听上去无比凄凉,让人犹如在六月天一下子坠入到刺骨的寒窑里。我起身下了床,透过敞开的窗扇,在昏暗的路灯下面,我看到有团黑乎乎的影子在慢慢移动,那“咽咽”的啼哭声正是从那团黑影里传到我的耳朵里来的。周三姐可能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就趿着拖鞋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不早了,回屋睡吧,周三姐打着哈欠对我说,她是个疯子,隔三差五的她就跑来镇上哭闹,镇上的人都见惯不怪了,你刚来,可能还不大习惯。
疯子?
周三姐见我提高嗓音满脸疑惑的样子,便“嗯”了一声说,自从她女儿死后,人就疯了。
她女儿怎么死的?
我追根究底,没有丝毫去睡的意思,周三姐便不再催促我去休息,她索性也搬来把椅子,和我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都是被人糟贱的。周三姐说完这话后就掏火点烟,我看到她在点烟时手些发抖。
你会吸烟?
我惊奇地盯着眼前这个卸掉粗劣脂粉后露出腊黄面孔的中年女人。
你吸不?
周三姐反问我时递过来一支烟,我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周三姐便惨淡地笑了笑说,不吸好,大老爷们儿才好这一口,我原来也不吸这玩戏儿。
嗯,尽量少吸些,吸烟有害健康!对了,你能告诉我,她——就那个疯——女人的女儿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我试着重新把话题转回到那个疯女人身上。周三姐长长地吸了两口烟,然后思忖了半晌说,几年前,咱们这里的一个煤矿瓦斯爆炸,她儿子在下面被烧成了一堆黑炭。
瓦斯爆炸?她——儿子?
周三姐没接我的话茬,她抬起头皱着眉心问我:你说这世上会不会真有鬼魂?
我笑了笑,正想回答,周三姐就抢着说,我说肯定有,要不然事情咋会这么玄乎?你都不知道,那瓦斯是在夜里爆炸的,就在瓦斯爆炸后,她儿子就托梦给了他妈,说自己浑身上下烧得没剩下一块好肉,她做到这梦后觉得不吉利,就再也睡不着,天刚亮的时候她就拉着自家老头子往矿上跑,结果矿上还真就出事了,只是矿上的人死活不认帐,硬说她儿子在出事那天根本没去矿上,更别说下什么井了。
听了周三姐的话,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她儿子那天究竟下没下井呢?我忍不住问到。
怎么没下?我家男人那天和他一起下的井,只不过我那个遭天煞的男人碰巧那天吃坏了肚子,下去没耽搁多大会功夫就吵着难受请假跑回来了。
你丈夫命真大。对了,他人呢?是不是去矿上还没回来呢?我一边问,一边用余光在屋子里搜寻。
整个悦来旅店,除了我和周三姐外,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人。周三姐听到我问及她丈夫,便烦躁起来,她不停地吸着烟,火星子被她吸得又红又亮,像一滴烧燃着的血液。可能因为周三姐吸烟用力过猛,烟雾呛到了气管里,她一阵剧烈的咳嗽,把那张原本腊黄的脸震得通红。在她灭掉那团火星后又把它重新点着时,我看到她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了。
别提那昧良心的混帐东西了,周三姐点上烟后愤懑地说,我算是琢磨透了,这男人真他妈没一个是好东西。你说我周三姐哪点对不住他了?他下井挖煤那会儿,我在家里开店,还得照顾那个又聋又哑半身不遂的婆婆,可他到好,那些矿上的人怕事情说漏出去惹麻烦,就悄悄地给了他一笔钱,那遭天煞的东西拿着钱就一声不吭地跟着一个OK厅的小妖精跑了。
跑了?
嗯,跑了。
周三姐闷闷地吸着烟,我本想安慰她几句,或者告诉她,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和她丈夫一个样,至少我大哥就不是这样人,但我没有说出来,我只是沉默,我怕自己的话只会使周三姐更加地难过与不满。
周三姐一声不吭地吸着烟,屋里的空气让人感到沉闷而压抑,我站起身走到窗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在昏黄的灯光下搜索那团黑影。
黑影里的哭声不知道在几时已经停息了,疯女人一动不动地蹲在一道铁门旁边,她好像恢复了理智在沉思,又好像已经睡着了!
真是作孽,她可能还记得自己女儿当初死在那里,周三姐不知道几时悄然站在我旁边说。
她女儿怎么又会死掉呢?我不自觉地问到。
周三姐答非所问地说,太可惜了,好端端一个女娃,又会念书,不像我们成天就呆在这个乌沉沉的鬼地方。我看当初她们根本就不该捎信把她叫回来,这不,儿子的事情还没弄停当,又搭进去一个女儿。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把头扭向周三姐。
还不是那些没人性的王八蛋造的孽,她本来在学校好好的念着书,听到自己弟在矿上出了事,就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没想到矿上的那帮人死不认账,硬说她是想敲诈什么索来着,结果就恶人先告状,让派出所的人把她关了起来。
派出所不经调查就关人了?我不解地问。
呵!调查?现在没有钱办不成的事,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你说是不,大妹子?这世道就是这样,人家有权有势,说它是黑的它就是黑的,说它是白的它也黑不了,还调查啥呢?周三姐讪笑着说。
后来呢?我急切地问到。
还有啥后来啊?反正关着关着这人就没了,说是得了啥突发性的心脏病,不过镇上好多人都不相信,那女娃的尸体被抬出来时,有人看到她身上有一道一道被打过还发着青的伤痕。
没人去揭发——上告他们?
呵,我看那女娃儿如果不说要去揭发上告他们,可能还死不了呢!
就没有人出来管这事吗?
说得轻巧,谁愿意往自己身上惹一身的腥喔?再说了,这人死的死疯的疯,谁还管得过来哦?我看呀,这都是命!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哪些人从娘胎里出来就是享福来了,哪些人出了娘胎,就注定一辈子只能是遭罪受苦的命,唉……。
周三姐说着说着便哀声叹气地朝自己屋里走去,在她走后,外面那几盏像鬼火一样的路灯也随之息灭了,几颗零散的星子好像奈不住寂寞偷偷躲进了云层,窗外陷入一片漆黑的幕色之中。
我回到客房重新躺了下来。在这四月天里,乍暖还寒。我竟然在躺下后意外地听到窗外有几声微弱的蛐蛐叫声,那声音撕破黑暗,把我拉回到儿时的记忆,让我一下子又想起当初住在老房子和大哥一起在天黑时捉蛐蛐的情景。大哥似乎对蝈蝈很有究研,他说棺材头的蛐蛐打架厉害,方头阔脸的蛐蛐攻击力强,我当时除了似懂非懂地点头外,只能挠头嘿嘿地傻笑。大哥又伸出他的食指来刮我的鼻尖,我正要反抗,就被一阵哭声吵醒了。
那哭声很近,是从隔壁周三姐的屋子里传来的,我打开灯,哭声便停止了。我努力地试图睁开眼睛,可是自己觉得太困倦,睁开后没两分钟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三章 泉水叮咚
早晨,我刚起来,周三姐就已经在悦来旅店的门口摆了个摊儿,吆喝着她笼里的小笼包子和炰粑。她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涂抹的粗劣脂粉被蒸笼里冒出的热气薰得一道白,一道黄。她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见我出来朝我笑了笑。
周三姐,昨晚是不是又在想你家男人了?他都跑得没影了,你还惦记他做啥?我正欲与周三姐打个招呼,一个贼眉鼠眼浑身污渍的小个子男人便瓦声瓦气地对周三姐说。男人并不忌讳我,他抬头瞄了我一眼又接着说,你瞧你,眼睛红得跟桃似的,来!让我帮你吹吹,男人说着就嘻皮笑脸地噜着嘴朝周三姐脸上贴去。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周三姐的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在男人脸上。
张赖子!你给我滚!你再敢来寻衅生事,看我不打断你狗腿,周三姐气咻咻地说。
你这个恶婆娘,老子是抬举了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自己还是个黄花大闺女?我呸!你是啥货色老子还不清楚!别以为弄个旅馆作幌子,老子就不知道你在里面偷男人,张赖子一边说一边啐了口唾液在地上。
周三姐听了张赖子的话,脸胀得比猪肝还红,她揭开蒸笼,端着铁锅里的开水就要朝张赖子身上泼,张赖子吓得连跳带骂地朝巷子深处跑,周三姐端着那口小铁锅一道追了出去,等她提着个空锅上气不接下气地转回来时,集市上已经慢慢变得热闹起来了,那些卖早点的摊儿也陆陆续续地摆开了,我对周三姐说自己想到集市上去逛逛,便结帐离开了悦来旅店。
在派出所门口,我停顿了一下。那道大铁门还紧锁着,昨晚蹲在门口咽咽啼哭的疯女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在一个小摊上吃了碗汤圆,然后便在集市里随意地逛了逛。
新镇的集市不大,人口却十分密集,还不到九点,集市上就挤满了人,什么挑箩筐的,背背篓的,他们脸上似乎都染了一层煤灰,集市上所有的房屋也一样,都像罩了一层乌沉沉的细纱,空气中也飘浮着污浊的粉尘。好不容易,我在一个蹩脚的地方找到那个简陋的车站,所谓的车站,只不过是用一些煤渣铺成的一个平坝,上面停了几辆敞篷的电动三轮车和几辆车身上跳了很多油漆后又长出黄褐色锈斑的小中巴。
我刚踏进车站,车主们就热情地拥了上来,他们争先恐后地问我要去什么地方,当我说要去泉水时,有两个车主便拉长了脸孔调头走了。有个车主不由分说一把抢过我手里的行李包,声称自己就要去泉水,车上正好还有个空缺,只要我去,车马上就出发。另外几个车主见状,不约而同地瞪了他几眼。
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那辆破旧的三轮车上碰到那个疯女人,更没想到坐在她旁边的老汉会用一条尼龙绳子反绑住她的手臂。
还我卉儿,你们还我卉儿……
女人披散着头发斜靠在车厢壁木纳地盯着车窗,口里含糊不清地反复叨念着这句话,坐在她旁边的老汉一言不发地盯着她身上的绳子发呆。疯女人见我上车后便不再吵闹,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眼睛里慢慢闪现出奇异的光彩。
卉儿!卉儿!你真的回来了……
老汉听到女人的惊呼,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不由得转个头来盯着我看。他先是一怔,然后叹了口气,眼神就暗淡了下来。
卉儿啊,你可把你妈急死了,都这么久了,你都跑哪去了?我和你爸都在找你哩!你说是不是?她爸!女人扭着脖子可怜巴巴地看着老汉,她见老汉没回应,便挣扎着从凳子上躬身站起来往我身上靠。
你这个疯婆子,你究竟想做啥呀你?
老汉一把拉过疯女人,把她摁在座位上,女人一边挣扎一边呜咽地说:
你这狠心的死老头,卉儿都这么久没回来了,你为啥还不让我和卉儿呆在一起说说话?
老伯,放开她吧!
女人听到我说话,不住地点头,她委屈地盯着我看。我犹豫了片刻,便试着去解她身上的绳子,老汉却上前阻止了我。
别管她,放开她只会添乱子。
老汉说着就把头扭到了一边,我紧挨着女人坐了下来,女人不再哭了,她慈爱地看着我,最后竟盯着我嘿嘿地发笑。车开到半道上的时候,女人竟然有一句无一句地慢慢哼唱着《泉水叮咚》那首歌,老汉回头呆呆地盯着女人,我看到他眼圈红红的,已经被一层眼泪洇湿了。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
破旧的三轮车带着女人时断时续的歌声摇摇晃晃地把我们载往泉水。泉水称得上是个山青水秀的地方,车越往里走,天空越是明净湛蓝,地沟里流淌的全是清澈的山泉水,水叮咚叮咚地回响着,像是有人在轻声哼唱着歌。
老汉在下车后解开了绑在女人身上的绳索,我正欲去拿行李,女人上前一把挽住了我胳膊。
卉儿,你别拿,让你爸来拿,你爸力气大着呢!
老汉听了女人的话,尴尬地站在一旁不停地搓着自己那双指关节已经变得异常肿大的手。透过女人散乱的头发,我看到她正眨巴着眼睛对老汉示意着。
好——好——我来帮闺女扛包。
我有些难为情,不过看到老汉带着讫求的神色时,我改变了主意。我把自己的包递给了他,老汉乐呵呵地把包搂在自己胸前,女人像个孩子似的蹦蹦跳跳地拉着我往前走。本来到了泉水的集镇后,我就想在那儿找个地方住下来,但我动了恻隐之心,便在女人的带领和催促下跟着一道去了她的家。
女人的家住在出了泉水集镇两里开外的一个村落里,一条蜿蜒的溪流如条柔软的丝带把集镇与那个小村落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我看不到它的源头,因为它源源不断地从女人家后面的山峰和劲石间流出来,在女人的家门口打了几个旋转就向下游流去。我喜欢那条清亮的溪流,也喜欢溪流旁边那棵高大的香樟树,我正惊叹着那遮天蔽日的树冠时,从树后钻出一条看上去病恹恹的身上开始脱毛的大黄狗。大黄狗见到我便有气无力地汪汪犬吠着,女人恶狠狠地冲向去就给了它两脚。
你这畜牲眼睛真是瞎了?连自家的卉儿都不认得了?
大黄狗挨了女人两脚,似乎打起了精神,它亮开嗓子“哐啷、哐啷”尖叫着快速躲闪到了香樟树背面,不过它趁女人不注意,又无精打采地偷偷把头从树后伸出来“呼噗、呼噗”地嗅着地面,然后就小心翼翼地抬眼瞟瞟女人,又瞟瞟我。
女人的家很简陋,屋子里空荡荡的,在踏进那道变型还发出“咿吖”怪叫的小木门时,迎入我眼帘的是一张跛了一条腿的木质方桌,方桌上摆放着一碟已经霉变且散发出腐臭味的腌白菜。在靠近方桌的那面墙壁斜着裂开了一道好几公分宽的口子,那口子从墙根一直延伸到了屋檐,一些小石块、废旧薄膜和烂布条已经塞堵上了那条裂开的裂缝,不过只要外面刮风,那些带着尾巴的薄膜和废纸片就会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让人无端生出一种难已言诉的悲凉之情。
女人回到家后完全变得像个正常人,她进屋后就忙着洗锅刷碗,一会儿又在院子里“喏喏喏”地唤着鸡。老汉见女人似乎恢复了正常,便感激地对我说:
闺女啊,真是多亏你了,佳卉她妈好久没这样清醒过了!
老伯,佳卉就是你女儿?我吃惊地问到。
唔!
我整个身子像是被什么戮了一下,佳卉——这个名字不由得让我想起大哥信里提到的那个女子。老汉见我发愣,便背着女人从里屋拿出一个相框,相框里刊着一个年纪差不多和我相仿的女子的相片,那女子的相貌竟与我惊人的相似,我的手不由得有些发抖,老汉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又递上来一个包裹,我正伸手去接,包裹就掉了,里面的信件洒了一地,看着信封上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迹,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
闺女,咋的了?老汉疑虑地问到。
对不起,老伯,我突然想起我大哥,他在前些日子去世了!
老汉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佳卉姐弟俩一晃也去了好几年,她姐弟俩走后,老伴整天拿着相片哭,后来脑子就变得不灵光了。这些信都是佳卉走后寄来的,我也不识得字,怕佳卉她妈看到又要寻死觅活,就把它存起来和相片一起藏在柜子里了。
对了,闺女!一看你就是个大地方来的人,咋想着来咱们泉水这种小地方玩呢?我捡信的手停了下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老汉的话,只好轻描淡写地称自己来看美人泉的。老汉像记起了什么事情,他恍然大悟地说,对了,今天正好是农历三月初三,王母娘娘的寿辰,好多人都赶在这天来美人泉拜祀、祈福呢!如果你想去的话,可以跟着春生一道去。我正疑虑春生是谁,便看到一个手提竹篮,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从溪流旁边的一条青石路上走过来。小男孩听到老汉的话,禁不住停了下来,他见我从屋里出来,好奇地打量着我。
春生,你愿意带我去美人泉吗?我微笑着问春生。
春生没有回答,他只是腼腆地站在原地对我使劲地点头。女人听到我要去美人泉,就说,好好好,卉儿跟着春生一道去,我和你爸在家煮饭,去了一定要记得在泉上作个揖、磕个头哈,好让王母娘娘保佑你念书念得,将来找户好人家。我的脸不由得有些发红。春生听了女人的话不住地点头,他说他奶奶也让他去泉上作个揖磕个头,让王母娘娘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还保佑妈妈不在天上受苦。我忍不住拉起春生的手,春生天真地望着我,在他抿嘴笑的时候,我看到他嘴里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我把大哥那封没有寄出的信连同那个包裹一起递还给了老汉,便带着女人硬塞给我的那几个刚从锅里打捞起来的滚烫烫的熟鸡蛋,跟着春生一道去了美人泉。
美人泉真的很热闹,泉眼周围围了很多的人,她们有的跪着在磕头,有的双手合十正微闭着眼睛许着愿,也有围观看热闹的人在小声嘀咕着,她们把美人泉层层围住,我和春生等那一拨又一拨的人磕头跪拜离开后,才靠近了泉眼。春生等人走光后,这才把竹篮里的糖果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泉眼前面那个用青石垒起的祭祀台上,然后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跪在祭台旁边。
王母娘娘,我妈妈是在生我时被产婆娘娘带走的,奶奶说产婆娘娘稀罕我妈妈,才让妈妈到上天去侍候她的。春生也稀罕妈妈,这些糖果是我在过年时舍不得吃偷偷攒起来的,你通通拿去吃吧!奶奶说你是天上最大的官儿,如果你在天上看到我妈妈,就说春生想她,让她快回来吧!爸爸下矿已经有好几天没回来了,奶奶又生病了,王母娘娘,你一定一定要保佑我奶奶的病早些好起来,保佑我爸爸和……
春生一边说一边磕着头,美人泉冒出的白色气雾和着香坛里冒出的青烟交汇在了一起,它们一层层把春生包裹住,又慢慢散开,然后又合拢。美人泉里的水叮咚叮咚地往外流淌着,在春生磕完头后,我也在美女泉上跪拜,我希望美女泉的水能把我的愿望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希望世间不再有任何的苦难与哀伤。我正虔诚地许着愿,突然,一阵哭声闯进我的耳朵里,我吃惊地抬起头,看到老汉拿着条绳子在气喘吁吁地追女人,女人穿着我行李包里的换洗衣服在前面一边跑一边咽咽地啼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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