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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列车轰然去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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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常于深夜在床榻辗转反侧被世间事困顿之际,一列火车轰然而至,浑厚的咆哮声中,钢轨摩擦出风尘仆仆的气息,散发着空灵般地节奏疾驰而来,敲响小城沉寂的夜钟,那些迷离暗哑的灯光也随之摇曳。我在黑夜的心灵似乎是一条深长的隧道,任由火车穿梭其间。那些南来北往的人们在无际夜寐之下穿山越岭,临窗凝思,昏昏欲睡、絮絮轻语等候归站,仿如是一座座囊括五湖四海人们的流动小城,满载着远方的故事。之于我,它是夜空之下一位于我相识甚久的幽灵,亲密地携着我的无眠,驰向有关于它的轨道。

当父母初次带着幼小的我来到小城火车站的那刻,那一道道蜿蜒锃亮的铁轨延伸着我无尽地想象。在大地震颤直冲云霄的汽笛声中,缓缓驶来巨大的赤红色车头拖曳着节节绿色的身躯,头顶的烟雾缭绕风动成一缕流动的长带,气势磅礴地在我面前戛然而止的刹那,我身心颤抖地为之倾倒。这一瞬间,在我刚萌发记忆的年龄里,成为不可抹去的片段。在巨大的金属组合面前,人们如一只只微小的蚂蚁尽被其吞进腹中。这也是我第一次有了旅行的意识,有关于山水大地,有关于和父母除了那所小家以外的另一个同处的温馨而深刻的记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和家人陪父亲回老家。从我所住地宣城县到屯溪市,有着皖南最为壮阔、瑰丽的秀山碧水。有着诸多如我外婆家一样神秘秀美,具有地域性特点的小村庄。它们被清澈的河流巍峨的山群缠绕,有着枯藤老树、古桥沉韵;之下,流动着潺潺的溪水,和游走的鱼虾。那些层次分明的梯田,把连绵起伏的山峦涂抹得绮丽多姿。山坡下青青的河滩上牛羊悠闲,孩童嬉水,炊烟袅袅,在阡陌纵横的乡野之间,绵延不绝。这一幕幕画面在我眼前流动重复,散发着安静祥和的生命气息,令人遐想。我把车窗掀开,头伸窗外,风裹着浓郁的山岭气息扑面而来。绿皮火车仿佛是两排长长葱郁的林木的窜连,被风拖曳,穿山越岭,犹如悬浮于人间烟火之上的另一重人间,不可重现。

我喜好山水的秉性与这条皖南山区的铁路线,有着密切的关系。谢幕了原本幼小蒙昧的认世空间,重新展开一副辽阔、壮美、新奇的世界。大地的神秘以及伟穆撞击着我的心灵,那种冥冥与生命的关联,就像新出生的婴儿一睁眼便呈现出新的世界。我对火车似乎产生了一种慰藉性的依赖,也在心里埋下了伏笔。在我心里它代表着向往、逃离和远方。

二、

在初中时代我是个叛逆少年。一次,班主任把我和另外两名同学叫到办公室,神色严厉态度坚决地让我们再次喊家长。一想到父亲那双暴怒的眼神和母亲担忧的面孔,我毫无勇气面对。我仿佛看见一列火车从我不知所措的心中奔腾出来,解脱了我胆颤的情绪。出走,远方、逃离。我毫无顾忌,毅然而绝然。那两位同学被我突然萌生的想法,惊地愣住了。远方充满着斑斓的诱惑,哪怕犹如猛虎的色彩。之后,我们开始眉飞色舞地讨论那即将到来奇妙路途,相约下午火车站汇合。那天中午,我的心是忐忑的,我怀揣幼稚的谋划,我变得异常的乖巧,隐隐觉得我望向父母的眼神里有着不忍和愧疚,父母却没有察觉我吊诡的表情,我似乎在进行着一次悲壮地逃离。我偷偷地在已工作的二姐的包里拿了五十元钱,并且留有一张告知的字条。最终,另一名同学没敢和我们挤上那趟出走的列车。

在火车缓缓启动的那刻我是有片刻犹豫的,我不敢想象父母得知后的表情。当然,幼稚的我们,不可能完全理解这次的冲动,将会在这两个家庭和学校之间,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滚滚的车轮轰隆隆地疾驰,似乎急于把我们带向之后历经困苦和新奇的流浪之旅。我紧贴在紧闭的车门玻璃上,望着滑过去的田野、山河、飞鸟。我就像一只雏鸟一样,初次飞离巢穴,在无尽的空中探索未知之神秘,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有随着铁轨无限延伸的远方。

我们彻底成了流浪儿。车厢和车站成了我们寄身之所。列车的终点站,就是我们靠岸的地方,然后,继续等待着下一列火车开始重新起航。九十年代,车站管理基本是松懈的,我们从未买过票。并且,我们发现每个火车站都有一处能逃离查票的出口。在车站的左右两边都会有铁路职工和货车搬运工的通道。你可以沿着铁轨旁的小道一直朝前走,必然会出去。我们只会在离车站不远处的街道巷陌逗留,离的远了我们会失去流浪的目标,最主要的还是安全感。车站和行走的车厢俨然是我们离不开的栖所。

车站旁的街道是繁华的,人潮如涌,形形色色、在混淆的灯光下,散发出陌生、饥饿、寒冷的氛围。我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找个便宜的摊点弄饱肚子。仿佛是两只饥饿的麻雀小心翼翼的落地寻食。在南京,那五毛一碗的馄炖,像极了童年时母亲带我在集市上,吃得第一碗馄炖的味道。令我眼噙泪水。那是十二月,已经入冬。在济南,我们冻得蜷缩在车站暖气管道旁,像两条被人遗弃的小狗,车站内人来人往,眼神冷落。没有人会在意你似狗的处境。在塞满人群的车厢里,散发着杂驳浓烈的气味。偶尔,我们会买一份盒饭,要两双筷子,中间划一道杠,一人一半。济南油条和部分面食一块钱一斤,我们如获至宝,像老鼠过冬那样买来囤积。在郑州,那一列列南来北往的火车汇聚在一起,像极了暌违的子女行色匆匆地归家。在上海,林立高耸的楼群下,人们如蚁群在巢穴里挤挤挨挨地来回流动,我们险些沦为歹人的赚钱工具。在苏州,我们被警察盘问,他们像逗猴似地奚落我俩,我们仅仅是他们无聊的玩偶。我们蓬头垢面,疲惫不堪。在开封,我的同伴被人狠揍,而我只是惊恐地缩在一旁无力地注视。我俩悲观之极,曾想在一列废弃的火车厢里以此为家,拾荒为生。当然,一路上,我们也被具有怜悯之心的人救助过,在难以为继的状况下,我们学会了用谎言编织可怜的身世,博得同情、食物和庇护。也遇到过很多和我们一般年龄的流浪儿,他们衣衫褴褛,眼光警惕,老道的以行乞为生。显然,他们和我们有着不同流浪背景,他们似乎无家可归,或人为的更深层次的背景所迫。

在济南开往青岛的列车上,华北平原已是白雪皑皑,茫茫的平原上是耕作齐整的田地,褐色的土地白色的雪堆以及连片的林木斑驳无垠。纵横的田垄上,那些安然行走在自己家园上的人们,被温馨的炊烟召唤。我凝窗而思,五味杂陈,在迷惘中真切地感受到前途未卜的恐惧。我开始为我的冲动之举忏悔。那一刻,滚滚的车轮让我急躁不安。家,突然成了我思念的远方。而远方的父亲们此刻已把我们定位于南京,大街小巷地张贴印有我俩体态特征的寻人启事,我们似乎躲在一张张薄薄的纸里,在父亲们难得誊出的时间里随着他们逛遍了南京的大街小巷。他们心力交瘁,临近绝望。那一个星期的流浪之旅是一次叛逆地出走,让父母对我以后的教育方式变得温和而谨慎。那趟出走,火车似乎是守候在我成长途中一位注定的引领者,领着我这位懵懂的十三岁少年,探知大地的深邃无疆以及芸芸众生的生命万象。让我过早地认知人如蜉蝣之渺小和社会庞杂之难涉。

三、

再一次登上绿皮火车长途跋涉,我身戴耀眼的红花 ,一身崭新的绿军装,肩背方正的绿背包,和一群稚气未褪的同龄人踏上远征西藏的从军路途。那晚,几辆载我们去南京火车站的大客车,耐心地在小城人武部旁守候。人潮波动着亲情难舍的动人涟漪,唏嘘泪语。我们身负殷殷期望,满腔热血地又一次去了远方。

南京至成都的绿皮火车上,连续多节车厢载满从各地陆续上来的新兵。火车承载着我们的青春、家乡的风尘以及亲人眼里深长的目光,一路飞驰。火车里盛放着张张朝气和激情的脸庞,等待着的却是远方难测的命运轨道。我们那节车厢里都是来自小城各街道办事处和乡镇的应征青年。我们很快三五成群的熟稔起来。会谈一些为什么去当兵,为什么选择去西藏的话题。显然,我们城镇兵在心智上没有那些从农村来的同龄人成熟。他们会有一些更深远的想法。那个年代,城里青年能当上兵,是要费功夫的,意为着工作,甚至掌控着你的命运。据说我们是小城首批进藏兵,地委和军分区还郑重其事地开了一次欢送会,特意强调乡镇兵回来肯定安排工作,最次的去向是所在乡镇的国企。我的乡镇战友们各持己见,有的很是期望,有的不屑一顾。这其中就有一部分人身怀梦想。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位曾在乡镇某机关临时工作过的年龄偏长的战友,说的一句话----“皇帝的儿子始终是皇子,老鼠的儿子回来还是要打洞”。现在想来,不是绝对的,但是确实契合着时代的背景。时代背景,何尝不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它残酷的决定着大多数人的命运。

窗外,山重水复。列车已行至陕西,秦岭的山脉是浩浩荡荡的峻拔峭幽。肃穆地呈现出深山老林原始的气息。那莽莽苍苍山岭之间生长着密如毛发的苍劲古树,我的魂魄沉迷其间,仿佛消遁成其间一棵摇曳的草木。设在这崇山峻岭之间的小站,虽有世外桃源般的地貌,却喧嚣嘈杂。列车刚进入站台,缓缓待停之时,那一群群的当地农人便簇拥在车窗前,高高地用手捧起竹篮里的熟鸡蛋或者是当地土产,争分夺秒地叫卖。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儿童。女童尤多。或者干脆直接向你行乞,场面热闹而又令人心酸。他们应该在天微微亮的时候,翻山越岭而来,他们来自大山的内部,身上散发着浓郁的山岭气息,房前屋后应该有着淙淙溪涧和古树苍郁吧。在家乡的皖南山区,人烟与山岭相互点缀,隐约可见。而陕西秦岭里的乡村,却被绵绵山峦深覆其中。仿佛又是一种隐喻,火车告诉我,大地的多面性,人生亦无常。

多年后,我们这节车厢的战友命运迥然。一位曾与我探亲返队的战友,在一次出勤事故中魂散西藏。我和他在西宁至格尔木的火车上,看过青海湖把宇宙浩瀚的星光,开成如撒在草原上无际的幽蓝的花。三年的军旅生涯转瞬即逝。一部分人实现梦想上了军校,晋升了士官留守西藏。绝大部分战友回到家乡,在小城薄弱的经济支柱下,政府当初安置的承诺,无疑是画饼充饥。我的那些乡镇战友,最终难逃为生存而颠沛流离的命运。如我一般在体制下苟活的战友,寥寥无几。命运,宿命般地支配着我们的人生之路。就像那铺满大地山河的铁轨,分散在东南西北的路途中。火车,它历经了人世一切,在岁月重复的运载中熟稔人间每一条命运之径,在时光的深处腹隐一切。那列穿皖北,踏河南、越秦岭、过西安、抵成都的绿皮车厢里永载着我们一瞬灿烂的青春。

四、

火车,它具有沉淀岁月之后的独特流浪气质,深深地牵引着我不安的灵魂。在我内心感到彷徨,或者简单到只是精神需要一种难以名状的寄托之时,我会想起远方,会默默地来到城市郊外看延伸的铁轨,等候一列列火车飓风般地从我眼前穿过。我会专注地看着车厢里的人们,找寻有如我般贴窗思忖者,他们的心灵一定不只有浮浮人世而心系大地。

远方,不仅仅是一种拘囿之后的诗意向往,往往更意味着浓烈的乡情和夜覆里的孤独。年轻的父亲是唯一在他乡工作和安家的家族成员,对他来说,火车,便是他心头迸发的乡音。时代让他背负命运之重,独自一人在外地求学,家庭的成分和贫困,让他处事格外谨慎,也让他曾有四年未踏上归乡之路。我难以想象,当异乡的鞭炮炸响新年之夜千家万户团圆的欢笑,他有着怎样的悲欢交集。而在他的家乡,在屯溪的某一条徽韵连连的老街道上,飞檐灰墙的老屋下,在难得的荤腥以及传统的风俗之味中,他的兄弟姊妹乡音弥漫,还有一位老母亲忙碌之余的迢迢牵挂。如果,在那样一个难眠的思乡夜晚,耳畔冲进一列火车的汽笛,他的无眠是否会被滚滚的车轮沸腾出绵延的乡音?

火车,是一座架在亲人心头之间的桥梁。今年清明,我陪年迈的父亲回老家祭祀祖母。以往都是由母亲陪同,恰逢母亲身体不适,我们父子也有了一次难得的相处空间。 滑动的车厢内,父亲向我轻叙家族往事。并且,总是一如既往地纠结他未在精力旺盛的年龄里有一番令人仰视的事业。这时,我总会把眼神移走,我知道他即将会把遗憾和期望续集到我身上,会嗔怪我耽于玩乐,甘于平庸。我不堪面对他投注于我的眼眸里,那些焦灼的内容。父亲无法自释的根源,大概是我祖父曾经是民国时期一位成功的徽商,却在他十岁时便早殁有关。深植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的祖父形象是伟岸而触不可及的。我和父亲的年龄差距,远远地超越了一般父子。加之时代的背景,我和他有一种难以逾越的人生观。年少就在外地的父亲,在通讯费用昂贵的年代,除了每月定期给祖母寄钱,基本上是切断了与亲人之间的联系。长久的孤独和谨慎的生存,父亲内向而执拗。他和亲人之间也存在一种日积月累的感情空白,也延伸出一些空间的陌生和交流的龃龉,微妙而自然。可是,每当父亲远道而来站在他们面前的那刻,一种年的氛围总会在他们兄弟姊妹之间缓缓溢出,自然而生动。 似乎一切的龃龉从未存在。他们在祖母的坟前祭祀叩拜,还是一群依恋左右的孩子。

前不久,我和妻儿乘坐“和谐”号动车去厦门旅游。厢内豪华,车窗密封,空调冷暖。人们如居家室,或卿卿我我,或在手机的世界里沉浸。动车像一道光线在大地上飞驰,大地的风已吹不进来,而那惊鸿一瞥,不入尘嚣的美,总能像磁铁一样吸住我的魂魄,令我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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