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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深处[原创]

2021-12-23叙事散文杨献平

凉州深处■ 杨献平一凌晨3.47分,凉州在黑暗中沉溺,许多人的睡眠在王朝、诗歌、纸巾和尘埃之间。车站广场的三匹铜奔马、花坛、大批停靠的车辆——背后的稀疏灯光,再之后的黑暗仍旧浓重。一个人站在那里,许多出租车司机上来询问。他们的眼睛发亮,舌……
凉州深处
  ■ 杨献平
  一
     凌晨3.47分,凉州在黑暗中沉溺,许多人的睡眠在王朝、诗歌、纸巾和尘埃之间。车站广场的三匹铜奔马、花坛、大批停靠的车辆——背后的稀疏灯光,再之后的黑暗仍旧浓重。一个人站在那里,许多出租车司机上来询问。他们的眼睛发亮,舌头打卷,脸色上似乎有土。我看了其中一位,面相还算和善。他的车子在台阶下面,红色的轿车,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崭新、静寂、甚至有些虚幻。我坐在他的旁边,顺从、谦卑的态度里面还有着祈求和怀疑。车子很快就转过去了,身后的汽笛、睡或者蜷缩在候车室、广场一侧台阶上的人们渐渐疏远。     这一时刻,我肯定不被重视。这座城市似乎厌倦了太多的过客。在凌晨,过往的和现在的,众多的人,外来者,走来走去,从凉州的一侧、从葡萄、马厩、红衣喇嘛诵经和大片的乌鸦声中,快马驰去或者趔趄走过。旧时的军队、诗人、僧侣、民族——口衔胡笳,横吹羌笛,跳胡旋舞,弯弓射雕,迷醉于青楼的花灯、胭脂和美酒。多少过客,在这里被风吹到,被结冰的马蹄和逃跑的乱军的快刀连根割掉。     我也是一个过客,一个到此一游的消遣者。在步行街的西边,灯光依旧昏暗,众多的楼宇,窗口黑暗。没有一个人走过,细微的风卷着我看不见的尘土,带动不知谁丢下的白色垃圾,嗤嗤啦啦地滑行。我背着简单的行包,站在街上,一句话不说,星空隐秘,上弦月面孔模糊,像被风吹着的止水。一边有大理石圈起的花坛(塑料花朵和青草围起的),迎风微飘的旗帜。我看着远处的黑暗,夜色渐渐泛白,在东边,有一种黑色的透明感。但这时候仍在深夜,而武威却渐渐明朗,仿佛万千透明的颗粒,在空中蜂拥,在我的视线中形成黑的意识和感觉。我使劲地往黑色的深处看,越过那些颗粒,刀子一样,似乎进入了这座城市的内心,我看见了那些在这里写诗、亵妓、患病、离散和杀戮的人,看见了大风尘土吹散的骨殖和细灰,飞扬的旌旗和身背三弦的流浪艺人;看见众多的养马人家,青砖瓦舍下面,骏马成群,有人在深夜潜入马厩,又被芨芨草拧成的绳索托到黑漆漆的衙门——这时候,有人叫响我的名字。他面色慵倦,在睡眠之中被我惊扰,从一侧的小巷子里面,拖着短促的足音,敲打着两边的墙壁。走到我的面前。   
  二   
     天空异样,武威——凉州的天空,显得不甚明了。打在窗棂上的阳光似乎只保留了其中的某一部分——更多的部分不知去向。荣胜从另一间房屋叫醒实际上已经睡醒的我。大街上的人已经很多了,我仍旧看不清他们的脸,好像隔着一层薄纱。跟在荣胜后面,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他的脚步在熟悉的街道上缓步慢行,走路的姿势像是唐朝的,优雅、沉静,有着古典味道。我亦步亦趋,路过商店、商场、牛肉面馆、专卖店、茶叶店、家属院,眼光在两边陌生的人群和建筑上面浏览。      我看到步行街东边的铜奔马为雪青色,像锈迹,汉朝或者更远——力度匀称,迅如奔雷,姿态飞扬,脚下的匈奴或者飞雁面孔扭曲,张开的马嘴,似乎可以看见它在大雪之中的口雾,乃至在满月之夜闪光的牙齿和眼睛。而这是千年之后的又一个早晨,新鲜的阳光显得并不新鲜,落在路边的槐树叶子上面,有一种浅浅的金属感。我抬头望着,什么话也不说,我知道自己在仰望什么,但绝对不是艺术品本身。它与生俱来,它不是展示,而是贯穿、抵达和给予所有人的震撼。与此同时,许多的人们在其下照相留念,他们作出各种各样的姿势,被相机拍摄,被路人有意无意看到。当然,我也是俗人一个,想把自己和仿制的艺术品收进个人生命的某一瞬间。
    古马、积林、荣胜、学辉、兴玉,还有他们的儿子或者爱人。行人的脸颜色淡黄,淡色的黄,有一些很白,两颊紫红,都是不太真切的那种。他们心不在焉。目不转睛。脚步匆匆。气喘吁吁。面带忧伤。一边的商场正在举行升旗仪式,它的员工大都一脸无奈,站在旗帜和《国歌》下面,交头接耳,东张西望。
    之后的浅巷:牛肉面、梢子面、包子和米粥混合的味道,很多的人们趴在单薄的桌面上,嘴巴里吸溜溜地吃着他们自己选择的早点。黄土的巷道里面堆满垃圾、污水上面飘着黑色的油腥,有人从最里面出来,描眉画目的女子,引车卖浆的老人,皱纹与美颜、胡子与朱唇,我感到了差距。但很快消失,上学的孩童似乎很多,他们的书包很重,不时松动一下勒着的肩膀,在大街上,从人群中穿过,去向他们要去的地方。
  三
  
    我看见的天梯山:沉静。肃穆。光秃。草木稀疏。我看见的道路满是石子,红色的断层,似乎是紫红的土。它们上面有草,枝茎坚硬的那种。车子似乎载不了一车的肉体,在一面陡坡上被迫停下。我们下车,将它推了上去,一绺黑烟升起来,越来越高,衬着灰蓝色的天空看,像一气呵成的一声大哭。看见天梯湖,偌大的湖,在山间,在天梯山的马兰草滩,层次分明,靠西的一面呈白色,向东发黑,后而又白,依次展开。水面平静,尽管呼呼有风,但几乎看不到涟漪。不远处的村庄在灰色雾气当中,家畜的叫声不时传来,在树木枝叶和坚硬的藤蔓之上,摇晃早晨的露珠。     风凉,站在湖边,干净的风在身上,在沉浸在湖水之中的杨树叶子上,哗哗作响。学辉、荣胜引见了赵旭峰,他头顶光脱,像我一样。脸孔黝黑,被太阳晒黑,不甚粗糙,甚至显得自然可靠。在天梯山博物馆,他的解说让我感到了优雅、出色和尊敬。我只是一个短暂的过客,他的谦卑和尊敬又让我感到了汗颜,似乎不应当这样的。赵说着魏晋壁画、印度飞天、释迦牟尼、男性菩萨、出土陶罐、神像佛龛……我嗅到了浓重的朝代和泥土甚至墓葬的气息,它们氤氲着,在新建的房间里面,五时不刻地向着周围的墙壁、玻璃、游客散发着它们自己的独特味道。     巨大的佛单掌直竖,面目雍容,面对天梯湖水,身子在水下,之间是一道高愈10米的大坝,但大理石和水泥的灌注似乎并不能阻止细水向内的渗透和漫洇。站在对面的大坝上面,平视的湖水,这时候泛起了细小的波纹。端坐天梯山的巨佛一脸的了悟和明澈,细长的眼镜似乎看穿了所有人的肉体、欲望和灵魂。我打了一个哆嗦,全身瞬间冰凉。我急忙移开眼光,看见大佛头顶的鸟粪、崭新的护板、再向上的梭梭草、嵌在泥土里面的白色石砾、东边状似龟头的山岭、之后的水库大闸、停靠的白色游艇、对面的山峦凸凹不平、散漫的羊只肯定没人看管……沿着陡陡的台阶向下,进入水的内部,在大佛脚下,我仰望着,被他俯视,他的眼光亲切,透彻的温暖和关照。香炉里的青烟稀少,白色的烟灰仅仅6根在慢慢燃烧。就着酥油灯,我点燃三支,恭敬插上,俯身向下的时刻,看到了大佛和他弟子、护法的脚,脚踏的乌龟,一边的山壁潮湿,青草茂盛,干燥处的白土上面,长着几丛叶子高挑,状似剑刃的马兰。返回的路上,看见泡在水里的杨树,叶子发红,略带黑点,一棵一棵地,在水中,在天梯湖内,于2003年10月3日,和我一起,看到了又一年秋天开始的模样。
  四
    我在凌晨醒来,口渴。触目是黑,外面的街灯稀薄,透过谢荣胜家的窗帘,让我找到开关。灯光亮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赵旭峰,主要是他的民歌。似乎仍在耳边,他沙哑、单纯、干净的嗓音,似乎一直缠绕着我的耳朵。即使酒醉之后,在颠簸的车上,在呕吐的卫生间,它依旧响着:“三更里来灭了灯,亲哥哥用脚蹬,亲妹妹也是一个明白人。”……朴素、心动、明澈、土腥,在天梯山间,在简约的民居,将我打动,我记得自己当时赖着不走,似乎是谢荣胜和李学辉兄将我抱上车。在返回的路上,我失去了知觉,温热的酒精进入了我的血液,我的内心和灵魂,它在燃烧,它在摧毁。倾听民歌,我平生第一次,我知道被它击中了,像一枚优秀的子弹,它导致的不是死亡,而是纯净的新生。      民勤沙漠公园似乎没有给我留下很多的印象,中午的阳光下面,大片的沙枣树、剑兰、刺槐、玫瑰、红果、沙蓬。稀少的游人在空廓的砂土上驾驶着摩托车,或者沿着人工的湖水散步。在蒙古包的一边,我吃了两碗沙米粉,鲜红的辣椒、滑溜的米粉和陈醋混合的味道让我觉得这就是世上最好的吃食了。卖米粉的妇女面庞发黑,一片一片,皱纹包围的眼睛显得木讷和真实。而在沙生植物园,我看到了众多的沙生植物,在里面走了一圈,一个个叫响它们的名字,但一场酒后,我似乎又很快忘记了它们的名字。我显然是善忘的,仓促的,我知道它们根本上属于沙漠,属于民勤沙漠公园。我记得曾经摘了其中一枚小小的黑果,放在嘴里,牙齿一碰,冒出一股紫黑色的水汁,在舌尖上发涩。      之后是清水镇,老魏弟媳的餐馆里,蒸熟的玉米和土豆,我吃了很多。需要说出,我尤其喜欢土豆,走到哪里都喜欢,它跟随着我,从河北老家一直到巴丹吉林沙漠,我走过的地方,我吃过的饭食和菜肴,哪一次都没有少过。还有辣椒,令人嗓子起火的那种。我喜欢它们,就像喜欢赵旭峰的民歌——同样属于泥土和空气。
  五
     我尤其快乐,在凉州,在岑参、王维、李益、李贺、高适、唐玄奘、林则徐;党项、唐古特、吐谷浑、月氏、匈奴、突厥;北魏、西汉、隋唐、元明的武威,他们的诗歌是一种穿透和覆盖,是到达和终极,是我一个人望不尽的关堞、风雪、美酒和死亡,是我血液和灵魂的高贵因素,是大风之后的浮尘、月色和马匹的嘶鸣。那么多的民族,来来往往,旌旗、铁血、弯刀、鸣镝、号角和嘶喊,倒毙的人,眉毛挂霜,眼角黑紫的人,上冻的火苗,幽深的道路上有着无数的马蹄、驼掌、干裂的跄踉的脚印中,那么多人的独特行动在丝绸展开和诵经声中,面带青铜,在河西唯一的京都之城,成为历史,成为葡萄和青草之间的无形雕像。
     文庙、海藏寺、大云寺、皇娘娘台、西夏碑、雷台汉墓、白塔寺……我在里面仰望,在飞檐画梁、巍峨雕像、地下墓穴之间看见岁月深处闪动的亮光。一些是黑色的,一些是雪青色的,一些是含血的,一些是被风吹成破旧颜色的……在它们里面,我似乎觉出了那隐藏在黄土下面的勃勃心跳,虽然千年,虽然消失,但又有什么可以阻止和消泯呢?古老的木马、雄劲的马,驰骋的马,高蹈的马,务实的马。文庙的一块大理石上翻涌一个叫做西夏民族的短暂命运,灯光之下的墨迹、刀锋、战袍和火器,沉埋和已经展现的,它们在动,在一个过客的眼睛和内心,淡薄如纸,凝重如诗。
   以致我告别了朋友,和积林一家站在来往新疆和兰州的公路上,意识仍在那些古迹、传说和民歌当中,我看到的车辆似乎从朝代钻出,轰鸣的声音像是古代四散的乱军;红色轿车,高高的巴士,凶猛的卡车,掀起尘土、纸屑和塑料的垃圾。一个人坐在返回酒泉的车上,旅客稀少,空荡荡的车厢里,有人睡眠,有人说话,我摊开写满凉州的书籍。后来,我在诗中写道:“凉州城里,养马的人家青砖瓦舍, 有人以歌安家,随一绺王朝破败烟尘, 面朝中原,把自己的眼睛望成白骨或者玛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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