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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鬓边秋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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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觉醒来,到秋天了。

朋友说,冰箱里的雪糕还没有吃完。闺蜜晒出新网购的鱼尾裙,商标还没有撕。

许多看似漫无边际的事情,忽然被时光划拉过去,贴上回收的标签。而遗憾,大多数缘于对事物保质期的模糊认识,包括爱情。

单位换了新址,不在闹市区,是一片很开阔的地方,路边植有银杏树,赭红方砖铺成的人行道,洒上细碎的树影,有一种很华贵的幽静。前几天下雨,人行道上零散落了几片叶子,竟有点像《花间集》里掉落的一阕小令了。

我从路上经过,忍不住俯身捡了一片落叶,放在掌心。是一枚银杏叶,暖暖的日光黄,很小巧的扇形,有细细的柄。许是温暖的事物,对外界的寒意更敏感,这片叶子,早早就知道秋天要来了。逃不开的命运,不如温顺接受。它离开枝头,领取自己的宿命。

我没舍得扔那片叶子,回家顺手把它夹在枕边的诗集里。它放在里尔克的十四行诗里,一点也不逊色。但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是否在它幻想的千百种归宿里预演过。

汉朝的班婕妤,曾经幽幽怨怨写了一柄合欢扇,样子应该很像银杏叶,就是夏天出入君王袖,秋天被丢进箧笥里的那一柄。其实,君王的恩宠和时令无关,和人性有关,人都有喜新厌旧的本能,所以不必“常恐秋节至”。秋天来了,就是为了告诉人们一些真相。

至于银杏树,现在正处于青黄交接的嬗变时刻,它的迷人,要到深秋才能显现。那种万朵金黄的盛大,是经历了万朵凋残之后的坚持,这是一场关于生命自身的修行,如同雕塑,要一刀刀挖去冗余的部分,才能显现真正的自我。

我要向落叶致敬,它们早夭的善意,有对生命的成全和慈悲。

2

秋后的天空,并没有立刻高远起来。就像秋,不是一天立起来的一样。

这几天闷热,天上大团大团的云,仿佛外婆趁着大太阳急急翻晒的棉絮的被子,厚腾腾地晾晒一院。目光移到云朵间隙的湛蓝处,才能透得过气。

街上依然车水马龙,市声喧攘,有和夏天一样葱茏的烟火气。不同的是蝉声愈加热烈,那种卖力程度,像街头小贩手推车上的电子喇叭,一遍遍不厌其烦兜售着它所剩无几的快乐。

蝉的一生很短,所以它会无所顾忌的大声唱歌。如果它的一生很长呢,生命长了,就会长出好多枝节,好多犹豫,好多选择,怕是再不会孤注一掷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这时,如果有人开始仰望天空,想必人生也进入了秋季。看着天一点点高远,云一丝丝疏淡,忽然想着,世事如绳,牵牵绊绊走了这么久,也该给自己松绑一下了。日子于是慢下来,看风赶路,听雨敲窗,摘一朵黄菊花簪在发髻,像蝉一样直着嗓子哼唱一首或许跑调的小曲。

年轻时最喜读《西洲曲》里这几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那女子多美啊,那样青葱如水的年华,她单薄的杏红衫子,小乌鸦一样乌黑发亮的头髻,发间翠绿的钗钿,一低头就晃晃悠悠。即使所有的色彩放在她的身上,她依然像莲子一样青涩透明,一眼就能被人看穿。第一次觉得,用小乌鸦形容女子的头发,竟然那般娇俏妥帖。

人到中年,却开始喜欢“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这两句。黄昏,伯劳鸟飞走,暮色中小而黑的身影远去,淡淡的惆怅袭来,人生百般况味,仿佛都从乌臼树摇落一地。

更不敢多照镜子了,怕鬓边的乌鸦早已飞走,只剩凌乱破败的巢穴。

3

楼下有人娶亲,一大早便有嘈杂人声,车声。

楼道,大门口,路面的井盖上都贴了大红的喜字,装饰着百合和玫瑰的洁白婚车,气气派派排了长长一溜。唯有电子鞭炮的噼啪声响亮却很假,没有那种炸裂出来的饱满感。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能造假的,比如眼泪,比如喜悦,比如爱。

小区院里鼓乐喧天,吸引许多人围观。围观也是一种捧场,来的人越多,会让主人家面子越有光,婚礼本身就是一场形式大于内容的热闹。当宴席散尽,客人抹着油光的嘴唇离开,没有人会记住婚礼上新郎新娘的名字,会往远处去想,过了这云端上花团锦簇的一天之后,这一对新人尘世的烟火日子怎样开启,许多年后,会不会也是人群中扯着孩子互相怨怼的中年夫妻。

看清了婚姻的真相,便知这一天的热闹和祝福充满欺骗,热闹只属于热闹本身,祝福只属于送出祝福的人,但也唯有短暂的热闹让人沉醉,后来,人都是孤独的。

可我依然相信爱情,相信爱情是上帝写给人间的童话,婚姻是讲述童话的两个人。不管他们说什么,怎么说,结局如何,都要相信,最初的最初,那个童话是真的。


立秋后的一天,我在郊外散步,看到路边有一片小白菊,开得热烈又忘我,雨后繁茂的拉拉秧交缠的不分彼此,梧桐树上有两片树叶牵着手落了下来,还有一只蜗牛背着房子在路上流浪,没来由的觉得,它们都是因为爱情。

秋天虽然是凋零的季节,但它生长童话。

秋天其实不是季节,它是你和童话的距离。

4

我是在擦洗抽油烟机的时候,失声哭出来的。

油烟机的油盒取下来时,没有拿稳,油污一股脑儿洒溅在刚擦过的台面上,它像我突然释放的坏情绪,不管不顾破坏掉所有辛苦努力维持的体面。

单位已经快半年没发工资了,工作却还像雪片一样压过来,好不容易过个周末,早上睁开眼,就看到领导发的微信,昨晚熬夜写的方案又没有通过,已经是第6稿了。儿子打电话,中午要带女朋友回来吃饭,想吃水煮鱼。打开手机查菜谱,在日历一角记下水煮鱼的原料和步骤。小女儿站在身边频频扯着衣襟,举着作业本,说有个拼音不会写。“找你爸去,没见妈妈忙着呢。”话一出口才想起,我俩冷战已经一星期了,他一大早已不知去向。

水池里横七竖八是昨夜没洗的碗,抽油烟机的一角滴着油,台面上已经有硬币大小的一团油渍。戴上手套洗碗,喷去污剂擦洗油烟机,油盒失手的刹那,心里的某个东西也被打翻了,眼泪夺眶而出,哗哗啦啦流了一脸,又从下巴跌落,稀释着那些倾洒在台面上的黑黑黄黄的油污。

哭声渐小,渐止。或者说,是另一个隐藏在身体里的自己,若无其事地看着这个突然崩溃的自己哭完,然后,继续合体。

心里舒坦多了,泪流出来,腾空了一块地方,又可以装进许多委屈。擦了眼泪和鼻涕,拿起抹布接着擦油污。客厅电视机里传来《熊出没》的主题曲:清草香,野果甜,喝着露水靠着树……小女儿正看得入迷,没有人知道厨房里发生的事情。

厨房,柴米油盐各就其位,锅碗瓢盆都是容器,什么样的苦辣酸甜无处安放呢,熬进粥里,蒸到饭里,煮到一条呛出眼泪的水煮鱼里,一家人津津有味啃着鱼骨的时候,不会想到,鱼曾经失声痛哭过。

过了周末,明天继续上班,无非顶着初秋火爆的骄阳,或是被淫霏的细雨打湿裤角,秋天这么辽阔,不为它承担一些,总说不过去。如果有风吹乱头发,就用手拢到耳边,不过一抹略显沧桑的鬓边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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