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哥哥
　　小时候，我家在街下段，表哥家在上段。

　　母亲经常抱着我到他们楼下，我冲着一排挂满万国旗般床单的阳台喊：“张宇！”大我一岁的侄女很快出现在某个阳台。我俩玩了闹，闹了又好，争一根鸡毛，争一枚狗尾巴草戒指，有次为了争布娃娃，我揪住她头发打得她哇哇叫。她向她妈妈告状，嫂嫂总是那句：“你要让小嬢嬢，她是长辈。”她噘着嘴说：“她比我还小，凭什么当长辈？”

　　多年后，张宇对狗尾巴草戒指仍念念不忘，我说：“你出嫁时候我赔你一个戒指——狗尾巴草的。”表哥抽着烟，笑眯眯看着我们。

　　表哥的奶奶和我奶奶是亲姐妹，他父亲——我们叫表叔——早年在农村贫病交加，表哥成长于单亲家庭，很早出来独立闯荡。表叔去世后，他经常去看望继母和生母，用他的话讲，两位老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他应该尽孝。表哥夫妻90年代从工厂下岗，嫂嫂体弱，表哥东奔西跑赚钱养家，我们几年难得见他一回。

　　2011三月阴冷的雨天，表哥走进我家。父亲已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从医院请假一天回家，将珍藏几十年的十几幅名家字画亲手委托给表哥，卖的钱留给我母女偿还医药费。那是全家最后一次团圆饭，桌上父亲为他斟一杯酒：“她母女老实，容易受欺负，以后麻烦你多帮忙照应。”又用力拍着我的肩说：“今后有什么事都听哥哥的，晓得不？”表哥说：“表叔，你安心养病别想多了，我答应的事一定办到。”

　　表哥陪了父亲一整天，也跟我聊许多。印象里很少和亲戚有这样平等而深刻的交流，我们说心态，说意志，说国学，说佛，表哥有句话我记忆犹新：“人很渺小，手里没什么抓得牢。人生重要的不是结果，是过程，勇于追求的过程。”

　　父亲走在劳动节前一天，表哥和我几位堂兄协助我母亲料理了后事。表哥开始出入古玩店、文化圈，不时来电话抱歉地说字画还没找到买家，母亲让他不用急，哪怕一张都卖不掉我们也不会怨他。后来他带画走进都市报社，记者姐姐走进我家，我的故事始见诸媒体。正当曙光初露，母亲倒下了……

　　表哥在无数份手续上代表家属签字，又从医院跑我这儿跟我商量筹款。这么多亲人的呼唤没能唤醒母亲，第四天晚上，一直守候在ICU门外的表哥通过电话告诉我：“你妈妈走了。”

　　母亲出殡的前夜，我腿不方便没到场，几位亲戚轮流上楼休息，表哥一夜未眠守在下面的灵堂。第二天母亲下葬了，表哥拿出抢救费、火化费、乐队费、搭灵堂费等长长一串哈达似的账单向我报账。我推开账单：“我相信你。”他坚持：“你现在是一家之主，经济上必须留心。”他夫妻俩帮我将家具重新布置得方便些，又指导我用微波炉做了顿简易晚餐。表哥从柜子搜出一瓶酒，半开玩笑说：“你妈妈为我准备好的呢。好吧，我来解决它。”嫂嫂叹气：“表婶出事前一天还请你中秋节上来喝酒，难道真有托付的意味？”母亲的抚恤金需由表哥代我办领，我和他坐在床沿共同整理父母的身份证、工作证、化验单、CT单、病危通知书……忽然表哥走出房间，使劲擤着鼻子，在窗口站半天，回来眼睛红红的。我意识到——哥哥哭了。

　　报社等多家机构即将为我举办书画义拍，表哥天天在自家吃过饭就去帮助布展，一次天都黑了他带来拍卖授权书让我签字，再赶回与文化馆老师们看画。领导们把拍卖款送到家，表哥帮我存进银行，欣慰地说：“终于完成你老爸交办的事；而且比他预估的翻了几倍。”我留他晚饭后再走，他答：“我得回家补瞌睡。”

　　有爱心企业借一门面房，表哥多次陪我去看房。他推着我轮椅走过落叶缤纷的大道，穿过七弯八绕的小巷，遇梯坎就等待面善的行人过来，请人家帮忙抬轮椅。他还带我进农贸市场，让我自己付钱买菜。表哥说：“看这些人赚一分钱多辛苦！你其他叔伯哥姐都很关心你，但他们得忙着养家谋生。再说一牵涉到金钱账，谁不想避嫌，可是要你亲自管，你跑得动吗？只好我硬起头皮来管。我力所能及也就这些，生活得靠你自立。”

　　2011年底，表哥接我上区委大会堂开会。他单枪匹马把轮椅扛下七楼，再背我下去，我们在寒风中的路边久久等车，一辆公交停下，表哥恳求司机打开后车门进轮椅，车子绝尘而去。表哥朝司机喊：“祝愿你将来也有这样的命运！”他回头对我说：“看，这就叫现实。”另一辆破旧的车允许我们上了，表哥安顿我在一个座位，前面车窗没有玻璃，风呼呼往里灌。哥哥说：“小丫头，要经得住风雨！”话虽如此，见我被风压得抬不起头，他无奈地说：“好吧，你确实经不住风雨。”他为我换个座位，他自个儿坐风口去。

　　春天搬家，表哥带着脚伤往来奔波，打理我的新居。入住那天，嫂嫂、燕子妹妹和我整顿书架，表哥叮叮当当钉钉子挂我的锅碗瓢勺。我仰头说：“哥哥你头发越来越稀薄了哎。”他一摸脑袋：“操劳的嘛。”嫂嫂接话：“你看他要管多少家——我们自家，他两个老娘家，还有你家。就是不管自己的脚伤！劝他看医生多少遍不听。倔脾气！”

　　时隔不久，七楼的老屋有人愿意租，到了约定日子，表哥在医院感冒输液，看房签约推迟到第二天，表哥随身带着药来了。他先拿上扫帚去老屋：“做事要多为别人着想，交给房客一个干干净净的屋子。”中午他来电话叫我给他熬点稀饭，两点钟他才打扫完归来，我羞愧地告诉他这是我头一回熬稀饭，有点糊味。他笑：“能吃上你做的现成饭，我满足了。”

　　哥哥每来一次，我厨房焕然一新一次。他埋头擦完地，从角落搜出一袋烂豆子，质问我：“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万一吃出毛病，我们来救你还得坐半小时车。”我说：“一次煮不完，放着放着忘了。”他摇头：“剩的菜及时放冰箱啊；另外以后不管东西多便宜，你只称一块钱的，吃不完扔掉才叫贵！你老爸说你呆脑壳，还真是读书读呆了。”我嘻笑：“有这么聪明的哥哥，我哪用动脑子？”

　　国庆节，嫂嫂见我门口有道小门槛，对表哥说：“帮她抹平吧。”表哥双手一叉腰：“人要适应环境！门前这条路，不分晴雨每天给我来回锻炼一两小时。身体不好，功名利禄都等于0。”

　　我记着哥哥的教导，日复一日在小路上摇轮椅练臂力。我在电话里告诉哥哥：我可以上路口超市买菜了；我又赚了笔稿费；我为邻居小弟义务补习英语……他总是那么平静地鼓励：“祝贺你的进步，妹妹。有舍才有得，大家关爱你，你要回报关爱大家。你一生切记，人与为善，与世无争。小丫头，如果你和宇儿一样是我姑娘，我养活你一辈子，可法律上我不是你的监护人，只能逼你强化训练，让你在社会里学会生存。不过，只要我生命存在一天，我就会保护你，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的基本权益。”

　　去年三月阴冷的雨天，表哥和我母亲搀扶父亲回医院，父亲才几步就走不动了，哥哥背起他走下七层楼梯，背进病房，然后表哥一头汗一头雨地回来取画。那个晚上母亲躺在床上和我说，永远不能忘记张表哥今天给予我家的援手，给予父亲生命尽头的慰藉。一年来，哥哥又背我走过多少路程？对于我，他是兄长，是导师，是父爱的延续。

2012．12
[ 本帖最后由 苏相宜 于 2012-12-16 23:2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