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的卡片

　　　　　　　　睡着的卡片
　　他看见，自己小孩的样子，在大路上走着。 　　麦草和一些干枯的树枝，交缠在一起，从那里跑过的孩子差点被拌倒。母亲看见漂亮的女孩子，捧起男孩子的头，亲了他的额头，但是很快，她打了他一把掌。 　　母亲看得很清楚，孩子哭了。她走向前去。女孩子并没有走开，无辜地看着男孩子的母亲。母亲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她对于这个长着一双弯月眉的女孩子吃惊极了。 　　“你，你怎么可以打他呢？！” 　　“我都亲他了，他为什么不给我卡片。” 　　母亲不知道说什么，拉起孩子走开了。她拉扯着男孩子磕磕绊绊地往前走，两个孩子的哭声同时响起来。 　　 他模糊记得那张卡片上，画着一个椭圆形的月亮图案，里面的空白处有伸展的树枝，而树枝上吊着一个玩耍的小猴子。多年之后，在一条夜路上行走，他从路灯下拣起一张揉皱的纸张，发现有人在上面画了一个相同的图案。那天，他穿了一件新衣服，衣服的颜色是奶黄色条纹的。那是一种罕见的颜色。在所有灰色而近乎破旧的衣服群里，异常显眼。 　　很久之后，在一个毕业实习的二层小楼的走廊上，他和这个女同学说话。她说看到他穿着那件衣服，从南到北，穿过巨大的操场，走向教学楼的样子。起初她并不觉得是他，只是发现那个走路的样子，她才那么关注他走过的举动。即使穿着那件耀眼的衣服，他的头也是微低着，目不斜视地往前走。那么长的一段路程，他被地面凸起的砖头，拌得趔趄了好几次。 　　“都不知道你脑袋里在想啥。”她口气里充满了戏谑的成分。 　　“他们羡慕你认了这样一个哥哥。”那个一直追逐这个女孩子男同学，当着他和她的面说。男生又谈起了，学校里一个自杀的男孩子。男生说：那对同学就是认了兄妹之后的某天，男生才死掉的。男生高大的背景从他们面前消失之后，身边的一个女生，用一种极其厌恶的表情，朝他的背影吐了一口，说：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那个时候，女孩子长着一张微胖的脸，而那却是忧郁和暗淡的。那天，他来到她和另外一个女生的宿舍。房间里，有一股隐隐约约的香水味道，而夹杂在这个气味里的，还有饭菜的味道，以及一些暧昧不明的气息。他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手从膝盖上，挪到桌子上。女孩子冷静地看了他一眼：“请喝水吧。” 　　他呆不下去了，从那种空气里，走了出来。那灰旧的楼道里，挂着各种衣服，他小心地穿过那些彩色衣服的空隙，走下楼梯。他回头，还看见她站在门口地方，她朝他挥了一下手。那是一个模糊姿势。他朝那个方向看着，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然后，他们就要毕业分配工作了。父亲说：不论到哪里，要像一粒蒲公英的种子，吹到哪里都会遇到春天，都能生根、发芽、开花。可是，在他的心里：这多么荒谬呢。人怎么能是一棵草呢。他还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城市。那些新的人，从陌生变得熟悉起来，也从荒凉变得更加荒凉起来。 　　“你想回到那个城市，你就回来吧。”父亲这么说，他没有言语。他在想：离开那个城市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说出口呢。那个年代，人们自由了，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为什么在后来，和女生一路旅行的车上，就什么话都没说呢。哦，其实，有些话是徒劳的，所以才没有说的吧。他想起，那件奶黄色条纹的西装。那件崭新的衣服，令他看起来那么记忆犹新，像一团在内心燃烧的火焰。 　　……车厢里，他脱掉那件衣服。目光看着窗外闪过的树木和房屋，他出神地看着玻璃上交错的暗影。而在那个暗影里，始终有一张白皙的脸，它们在那里重叠着。他专心地看着变化。那种无法掌控的变化，完全像一种流动的梦境。那些玻璃暗影里的影象在变化中，也在不停地破碎。 　　“你在看什么？” 　　他惊醒了。抬头看问话的女孩子。“没看什么。”他看到挂在箱壁上的衣服，搭在她的臂弯里。“那件衣服没有睁开眼睛，它一定睡着了。”他这么想，或者那件衣服做了他的梦吧。他盯着衣服看了好一会。他们，什么都没说。 　　他朝后靠了一下身子，头转了一下，闭上眼睛。一瞬间，他强烈地感受到车体的震荡声，声音有着极其魔法的催眠力，他很快进入了半醒半梦之中。渐渐的，他觉得眼皮沉沉地，有许多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事物，朝他威压过来。他在躲避，一直下沉到，一个松软而安全的地方……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醒了过来，夜色已经浮起，窗外暗淡得看不清任何事物。 　　“这么晚了，还有转回家的车吗？还有吗？”他问。 　　“不知道。没有的话，就住下来。” 　　……在巨大的几声“哐当“声后，火车停了下来。他从她臂弯里拿过了衣服，穿在了身上。她催促他去卫生间，然后，一起走出人声吵杂的站台和大厅。事实上，一出站台，他们同时听到一个男人在喊他们村庄的名字，吆喝下车的人乘坐他的客车。 　　那天夜里，他回到家里，是多么疲惫啊。身体的各个细胞都像裂开了。那么劳累，却又无法入睡。他的脸上，充溢了源源不绝的泪水。后来在梦中，觉得自己的内心被清洗干净了，而且那么空阔，像整个村庄都失去了说话的欲望。他的身体没有丝毫的力气。他只是在模糊地意识中，看到村庄蓝色的天空，以及那个圆月。像多年前，他看到了一张猴子坠在树枝上，自由玩耍的卡片……
　　　　　　　　　　　　　　　　 2013年1月27日
[ 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3-1-28 13:2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