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志：兴国

乡村人物志：兴国

残棋半局，车无轮，马无鞍，炮无烟火卒无粮，喝声将军，提防提防！古画一轴，龙不吟，虎不啸，花不闻香鸟不叫，见此小子，可笑可笑！

兴国谙熟棋道，我的善意提醒被他贬斥得一文不值，我讷讷而去。不料，一语成谶，兴国不得善终，52岁撒手人寰。

兴国姓唐，1949出生，与共和国同年。早年供职于矿石粉厂。染上一身肺矽病后，1995年下岗在家以耕种营生。此时的他，瘦，伛偻，不时拉风箱似的咳，秋冬尤甚，吐一口口近乎鸭蛋绿的痰骇人。

兴国有一雅号，谓“棋王”。雅号源于八十年代厂里的象棋比赛。时任厂长嗜棋，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为丰富职工业余生活，厂里每年举行一次象棋比赛。兴国以绝招士角炮过五关斩六将，一举夺魁，不仅如此，而且三年蝉联冠军。圈子里的棋友谓之棋王。一朝君子一朝臣，后来的厂长爱麻将，不少人改弦易辙，投其所好。道不同不相为谋，兴国独爱象棋，闲暇之余，以左手和右手对局，自娱自乐。

归隐田园之后，兴国兴趣不改，依然爱棋。适逢霪雨，每每早饭之后，村夫野老不约而同于小卖部聚众而奕。店主亦喜，图的就是人气。村里有一耄耋老人，自恃棋风凌厉，大放厥词-------给各位让双马，三局定输赢，输了做东，买烟给我。士可杀不可辱。乡野村夫，最忌被看扁，个个信心十足，轮番作战。被激怒者，，常常炮镇中宫，夹马推进，气势如虹。不料老人居然一炮破双士，双车逼宫，黑方顿时回天乏术。两小时之后，老人胯下两元一包的芙蓉烟状如小山。棋友们摇头晃脑，自叹不如，姜还是老的辣。

观棋不语真君子，唐兴国默然不语。在老人洋洋自得述说棋理之时，兴国说，跟您下三局如何？老人吔斜一眼，你？老规矩，让你双马。兴国说，还是别让，先看看。老者勉强答应，好吧。棋友们骤然一惊，兴国，你真是鸡蛋碰石头，自不量力。兴国说，哦，咱试试。

兴国以士象棋开局，老人也是。棋手不明底细，素来都谨慎。兴国脸色平和，无杀伐之气，上士，上象，拱卒，出车，跳马，平淡无奇。老人欣喜，弈至中局，陡然冒险，以车压象心，双马抓象，奔卧槽。见招拆招。对方如此，兴国士象局突变-------首先边跑沉底叫将，然后中炮叫将吃马，再单车斩底士叫将，老人老将无处可逃。三招干净利落。霎时，老人脸色血红，连拍大腿，自言自语，错错错。众人侧目、讥笑声渐起，老人自觉颜面大损，放言再战两局。再战，老人招招谨慎，畏手畏脚，被兴国卧槽马将门车斩杀。俗语云：象棋旁边无哑巴。老人迁怒观众，谁教你们乱说，搅乱了心思。三战，兴国依旧不卑不亢，开局、中局、胜券在握，众人暗暗称奇。孰料残局竟被老人一马踩双车，平日里遭受老人奚落的臭棋篓子们连连叹气。兴国输了，而老人却说惭愧惭愧，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给比一代强。曾经被奚落的棋友哪懂，其实，败着是兴国故意为之。 这是兴国刚回到乡里的事。

春无三日晴，乡村的时光，慢得出奇。那时候黑白电视不是一般人的专利，即便能买也不一定舍得电费，电视最多成了一种装饰，成为万元户的代名词。老人的讲古，一时还能唬住八九岁的小孩，时间稍长就是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那样的懒婆娘的裹脚布了。看棋，学棋，成了那时我们的新兴趣。车行直路马走日，象飞田字炮打隔，是兴国教我们的。夏日炎阳灼人，兴国距我们很近，他就成了我们象棋老师。象棋的历史、象棋的规则，在熟悉之后，我们开始了实战，起初是几个玩伴玩，兴国在旁边指点。别腿马是最大的难度，我们不清楚，在他多次的讲解之后，我们总算入了门。

农事来了，兴国终日忙于农事。中午休息的时候，他不会跑到店铺里下棋，但主动给我们教棋。他气定神闲，说让你们一个车练练。我们瞻前顾后，举棋不定，绞尽脑汁，但还是或车入马口，或双象惨遭马口，或又遇闷攻，或老将死于兵卒之手，我们如摧枯拉朽，如秋风卷落叶。我们咬牙切齿，但他还是成了我们心中的棋王。时间一长，我们也有进步，渐渐熟悉了一些常规的杀着，但隐形杀或者连环杀还是不甚明了。在对弈中，他常常令我们瞠目结舌，他的绝杀，像组合拳，一旦中招，绝无反击余地。

在乡里，他与那些自诩为高手的棋友下棋同样也是怪招迭出。棋友称他为乡村棋王，他付之一笑，说哪里哪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只不过是一个象棋爱好者。听说过盲棋吗？乡里的棋友们头似拨浪鼓，所谓盲棋，就是不用棋盘，不用棋子来下棋，以数字一到九做标记，如炮二平五，马二进三，车一平二……我说我下到哪，你再说你下到哪。下盲棋需要非常好的记忆力,把平常在棋盘上走的棋变成了两个人用嘴说，靠记忆记下现在棋盘情况，把自己和别人下的棋都记住，这样才能继续下下去。他还给棋友说起象棋大师胡××狱中和狱友下盲棋的故事，座上数十人像一群小学生一样，世上竟有那样的下法。棋友问兴国行不，他说会一点，他再度被乡人钦敬。

后来，镇里举行过几届象棋比赛，他得过两次冠军，一次亚军，为村里争过光，村长专门贴了喜报，赞扬过他。乡民觉得兴国为村里棋王当之无愧。

兴国嗜棋，无药可医。1998年的一个春日，蒙蒙细雨正好下棋，早饭后，他又到店铺下棋。棋友们喜欢轮番轰炸、群策群力和悔棋，一来而去，一上午的时间悄然而逝。人一多，椅子也没有，兴国就蹲在地上进行着楚汉之争，整天，他不撒尿，午饭也不吃。棋友买了点心且吃且战，他下棋仿佛禅定一般。众人拱在一起，没管天晴下雨，就像抓住了蛇头一样，全神贯注的对弈。那天哪晓得下午放晴，兴国误了农事。夜幕降临，店主实在看不下去了，才不忍心说一句，你们都下一天了，回吧，明天再来。兴国悻然而归，心如擂鼓，双腿战栗不已。兴国婆娘对他嗜棋早有微词。一到家，果然一场暴风疾雨，菜饭全都被老婆倒掉。你工夫不干，咋不吃象棋去。兴国自知理亏，胡乱地塞点东西了事。

兴国棋瘾发作，利用中午跟我们玩，不碍事，时间也把握得好，下午三点，准时上工。不过，一到雨天他又跑到店铺里下棋去了，时间一长，老婆愤然道，象棋里有饭有菜有粮食，兴国语塞。婆娘说他恶习不改。兴国嗜棋，仿佛胜过爱老婆。

大学毕业之后，和他下棋，他依然略胜一筹。我喜欢炮镇中宫，夹马，长驱直入，直捣黄龙。但常常象被袭击，遭闷攻而拱手称臣。兴国亦喜以双马换象。他棋语深重，说以守为攻乃上策。

有所倚重，必有偏废。棋和老婆于他，就像熊掌与鱼。可能由于身体的原因，他丈夫职能履行欠佳，后院如春草萌动，兴国的人生之路渐抵悬崖。

兴国的小儿盯上了邻家鳏夫的女儿，儿子喜欢的很紧。鳏夫独自多年，女儿的事看到眼里，想在心里。兴国说，小儿和他女儿的事，鳏夫也默许，水到渠成是早晚的事。邻里之间，闲暇之余的走动是人之常情，何况儿女联姻，兴国老婆去鳏夫家的日子多了，勤了。只是，干柴遇烈火，久旱逢甘霖。最早发现玄机的是我爹，我爹嘴紧，但善良，嘱咐我跟兴国旁敲侧击，我点头应允。

兴国兀自下棋。一有时间，就找我，白天下，晚上也下，浑天黑地，午夜方可罢手。他咳，一口口痰像石头重重地砸在地上，我说您得看医生，他只讪讪地笑，有些令人不解。咱继续走棋。他的炮被我的卒拱，车也死于我的黑马。他喃喃自语：丢车保帅，必须。

2001年“五一”黄金周，天瓢泼一般下雨。从五月二日开始，吃罢早饭，兴国就叫我下棋。雨天无事可做，只有下棋。孩子谈恋爱去了，他老婆也出去了，他无人干涉。五月三日、四日、五日、六日，都在下棋，晚上睡觉，连梦里都在下棋。我觉得那样做不行，但我还是难以拒绝他的邀请，下棋是他的生活方式。六日的傍晚，我正在做晚饭时，听到他又在邀我下棋。我站在屋檐下，看见他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赤脚站立，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乞丐。和他下棋才休息两个小时，但我还是没有拒绝。 那晚，只他一人在家。和他下到午夜，我绕山绕岭说了一些话中话。兴国谙熟棋道，他应该懂。没想到他竟然愠怒不已，其他的你不要说，就下棋。我想或许他已然明了，我只能以下棋的方式安慰他，那夜，他一直输，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谁让他想丢帅保车。

临了，像是要诀别，兴国要送我一本象棋三十六计棋谱，他说他不用了。我不好意思拒绝就收下了，其实，我不想在象棋上耗费太多的心力，所谓物极必反。

半月后的一天，爹捎信说兴国死了要我回来一趟。对于噩耗，我没有太多的震惊，因为那是意料之中，不过时间上没有那么快。

黑色的蝴蝶漫天飞舞，道士的经文通天彻地。兴国像一只虾蜷缩在棺材里，嘴角有白色的泡沫溢出，那双深凹的眼恁是不闭，无论是道士的唱经超渡还是老婆孩子的声嘶力竭皆无济于事，天真的孩子们还在他的棺材里放了他最心爱的牛角象棋，但终究无用。死后的怒目圆睁意义何在，一切太迟！苍凉的围鼓、呜咽的唢呐在村里大作，三天之后，鞭炮齐鸣，兴国终归于土。

后来，有人说当天抢救的医生说兴国死于黑货（生罂粟）中毒，谁有那东西？谁干的？如何摄入的？村里人满是唏嘘。

三个月后，兴国的老婆再做新娘，小儿的那场恋爱以有悖伦理收场。没有了兴国，日子继续前行。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人生如梦，世事如棋。

十年的时光，漫过了阴翳和苦痛，兴国的孩子们已经开枝散叶，生机盎然。行进在岁月中，悄然回首，想起兴国想起棋王又想起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徒增感伤。

兴国，我们的乡村棋王，在天堂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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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澧水寒儒 于 2013-2-28 18:5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