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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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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兰,别乱动!放下!

邻床五十岁左右的女病人用生硬的汉语喊道。多兰两个字,第一个发成了三声,“兰”字发成了四声,声音很大。
女儿手术的第二天,邻床住进了这个病人。一个病人,全家陪护,祖孙三代,大大小小五口人全来了。病房小,人多了就嘈杂。我正为女儿的病烦心,没理会小女孩正翻着我们床头柜的抽屉。听到喊声,我回过头冲着他们勉强地笑笑。不一会,女孩子又悄悄靠过来了。

多兰长着滴溜溜的眼睛,东看西看,不说话。每次一进病房,妈妈忙着给脱衣服。外面一层是羽绒服,再脱一层红色的唐装棉袄,露出里面的贴身小棉袄。一层层脱,她不吭声,只管滴溜溜到处打量。稍静片刻,翻东西。床垫子下面,床头柜抽屉,饭盒,包,一一打开来看。悄悄打量我,看我不注意,一点点向我靠过来。开始翻我们这床的抽屉、床垫、包,被自家大人训斥后,靠过去稍静片刻,又若无其事地靠过来,悄悄把自家的东西塞给我,一张纸片,一袋奶茶,或是翻到的随便什么。

女儿手术很成功,就是术后虚弱,血压低。身在医院,没有什么营养的东西,一时间心焦。邻床女病人的丈夫看出了我的心思,吃饭的时候,把一饭盒炸熟了的花生米递过来,吃吧,吃吧,花生米补血。我犹豫着抬头,看见一双和善的眼睛,就接过来,给女儿盛了一大勺。男人还让,再盛点,多盛点,吃吧,吃吧。女病人见我犹豫,大声对男人用蒙语说了句什么,男人开始翻提包,找出了家里带来的蒙古族的奶豆腐,大把大把地塞给我。
心里暖了起来。开始和他们一家聊天。

多兰的爸爸是位英俊的小伙儿,专业搞艺术,蒙古族乌力格尔说唱艺人,擅长拉四胡,收集了不少民间艺人的唱本,有很多据说是“写在窗户纸上的,那老长”。说起多兰,他说孩子从小听的是蒙古族和汉语两种语言,语法不同,比如吧,今天用汉语教“吃饭”,“吃”在先;明天蒙语说吃饭,是“先饭后吃”,学起来自然吃力,“直接把孩子整懵了”,拒绝说话。有一天领孩子去饭店吃饭,把孩子放到转盘桌子上,飞速转。转着转着,爸爸和别人说话忘了多兰,多兰已经偏移到桌子边上了,情急之下多兰大声用蒙语喊:掉啦——!那是多兰说的第一句话。

说起多兰爱翻东西,他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说是从小如此。有一次被翻“急眼”了,冰箱门被打开无数次。他急脾气上来了,把冰箱保鲜室打开,一扑拉,东西全划拉到地上。把孩子塞进去,关门。多兰在里面大哭,拼命拍打门,放出来后再不碰冰箱了。

讲着多兰这些故事的时候,多兰的奶奶眯眯地笑着听。

比我才大四岁,看起来像大十岁不止。是草原上生活惯了的人,豪爽,脾气暴躁,着急了蒙语汉语一起说,喊着说。她说,手术,这是第五次啦。最危险的一次是在×旗,草原上的大夫给做的手术。那大夫,酒鬼!手抖,成天抖,手术之前必须喝酒,手才不抖了。手术倒是成功了,老太太说,那罪遭的……

多兰的爷爷性子和善,轻声细语的。他说,在草原上,木工啊,瓦工啊,啥挣钱我就干啥。村里要扭秧歌,没有道具,他熬了一夜,给做了个木驴,五百元。他张开手指慢声细语地比划,五百元哪,那时候活驴才一百!

有一天他们家的家人都出去了,病房一时间静了下来。我正趁这难得的清静闭目休息,邻床传来了啜泣声,越来越大。一看,多兰的奶奶脸对墙躺着,一个人哭起来了。她是个极刚强的人,手术第二天就自己下地了,嫌男人扶着不舒服,用脚踢开男人,自己走。这样的女人,为什么事忧心呢?我细言安慰她,她断断续续地说,一次次看病,花了多少钱哪,这回病理还没出来,不知道是什么病,给儿子添了大麻烦了。不想治了孩子们还不让。这么活着,憋闷哪!

一时无语。

次日去门诊大厅办出院手续,看见多兰的妈妈抱着多兰,坐在大厅中间的环椅上悄悄啜泣。很诧异。她是个唱美声的美女,兼做伴舞。高挑苗条,抱起胖乎乎的多兰却有劲,一抡便抱起老高。这又是怎么了呢?上前一问,她愁容满面,这不在医院吗,也跟着检查一下,结果 ,乳腺上长了东西了,良性恶性还不知道。又嘱咐我,别跟他们家人说啊,得先给婆婆治病。

再次无语。

生活总是这么猝不及防。



给女儿看病回来,老公又住院了。晚上,从医院赶回来在路边等着孩子下晚自习,又累又冷,直躲向路灯的光影下,好象那晕黄能多少带来些暖意。

想起在医院的情景。

下了班,准备好饭,到了医院我便让老公让地方。我要躺着。累。一天怎么这么累。

同室陪床的女人问,你上班都干啥呀,这么累?

女人是农村来的,不识字,黑且老,脸又瘦又尖,皱得像枚枣核儿。她的丈夫是肝硬化晚期,浑身黑黄,我不敢看他的脸。女人的也是,不忍看。说话便不正视,躲着视线。我说我就用电脑。天天坐在电脑前。

女人说,你是看(一声)电脑的呀?

咳。女人一拍大腿,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春天的时候有一次给玉米点种。两家合着干,邻家的男人开四轮,她和邻家女人在后面点籽。没有风,干得顺,四轮开得飞快,两个女人弯腰在后面一路小跑地往犁开的垄沟里点玉米种。一上午点了将近一垧地。

那把我累得呀——女人说,那真是拽猫尾巴上炕的心都有了!中午不知道咋挪回家的。腿像是别人的,胯股轴子酸疼酸疼。挪动着一点点做完饭喂完猪,开始愁下午这活咋干。好不容易抹开面皮跟邻家男人说,让我开一会四轮吧,坐上四轮,——

她幸福而悠然说道:能坐着干活是件多享福的事啊!

在她陶醉的神情里,我一边为自己的矫情和四体不勤羞愧,一边讷讷地问她,男人呢,男人怎么不帮她干活?
女人见男人正闭目睡着,悄悄凑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我俩离了。

离了?这不一天天护理得好好的吗?每天跟我打听什么样的水果叫什么,好不好吃,这些南方水果呀,见都没见过!然后出去上医院门前的超市,一只半只地买来细心喂男人吃,自己却舍不得尝一口。这样的夫妻,是离了婚的夫妻?

女人在我耳边小声说,离了七八年了。这不,他有病了,女人背对着男人用口形示意我,活不了多久啦!我就回来了。我得好好伺候伺候他。

女人那黑瘦的枣核儿一样的脸一下子柔润起来了。


女儿手术的当晚,眼看着监护器上的血压稳定下来,老公劝我睡会。睡会吧,还有后半夜要熬呢。我和衣靠在床边,感觉刚睡着,一个声音清楚而冷静地从门外传过来。

后来我看了表,差五分深夜十二点,我刚睡着不到二十分钟。午夜,寂静的外科四楼,斜对过的妇产科手术室门前传来了沉稳冷静的女性的声音,吐字清晰,冷冷地一字字敲在心上。

孩子踹掉了胎盘,羊水已经没有了,心跳正在减弱。必须马上剖腹手术。全身麻醉来不及了,必须疼着剖。你们马上做出决定,剖,还是不剖?室内空气凝固了。两个病人,三个陪护的家人,全都静止了。我抬起的半身就那么半倚半靠地保持了固定的姿势,没敢继续起身,好像一动就会影响门外家属的决定。疼着剖。疼着剖!

心紧缩着,揪成一团了。

同室另一个病人是位五十多岁的女士,二十出头的儿媳妇陪床。这个眉清目秀的儿媳妇比我勇敢,她推门出去看热闹了,马上又回来向我们传达,产妇推进去了。又出去,再推开门告诉我们,那男的坐地上了。再推门,不出去了。她也受不了了。她说,手术室,隔着那老些层门啊,那产妇的叫声都传出来了,太惨了,听不了了,听不下去了……

一声悲怆的哭声骤然响起来了。撕心裂肺。你可心疼死妈了,孩子啊,你可心疼死妈了——

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我不敢看别人。整个四层的病房,我不相信谁在这一刻是无动于衷的——我推开房门出去了,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一边默默流泪,后来知道是产妇的婆婆;那个男人,才二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手术室门前的地上,表情木然,愣愣地望着手术室的门。另一个女人,脚使劲地跺地,声裂云帛,哭声里只重复着一句话,孩子啊,你可心疼死妈了,你可心疼死妈了……

手术室里悄无声息。

各病房悄悄地有门缝裂开。各种各样的目光投过来,越发衬得娘家妈那哭声惨烈无比。

这一晚上以几种影像深刻地印在我的大脑里。娘家妈的哭声。那个淘气得几乎要了妈妈命的女婴的人生之始的哭声。那个男人,坐在门口的男人木然的傻子一样的表情。

还有,同室陪床的那个儿媳妇气愤至极的声音:他笑了!他竟然笑了!听到孩子的哭声那男的坐地上笑了!

我等着产妇推出手术室。各个病房都有人出来 了,在门口等着,一起把各种神情的目光望向面色苍白、头发湿成一绺绺的产妇。婆婆和男人先抱着孩子去另一层的病房了,娘家妈扑上前去,大放悲声。一群人看着护士推着产妇上了电梯,我跟着走两步,百感交集。

一个围观的男人在人群后面大声喊,给盖上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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