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雪

我的雪，在哪里呢？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会下雪，中到大雪。寒风一阵阵袭来，寻找衣衫上每一个缝隙，再趁机钻了进去，在肌肤上一再加深对冬天的印象。办公室在一楼，窗外是高大的围墙，遮住一部分室外的光，大白天也只能靠日光灯照明。搓一搓手，跺一跺脚，希望借此能获取一些温度。望望窗外被裁减成狭长一条的天空，灰暗，低沉，一如受过委屈的脸庞。想到这隐晦的穹庐中蕴藏了无数的洁白的六角形小精灵，在即将到来的某个时刻会纷纷扬扬娉娉婷婷来到我所在的这个世界，心里畅快了不少。江南四季都是模棱两可的绿，居住在钢筋水泥构筑的小城里，只能从墙上的日历里寻找季节更替的真相。无论多冷，我依然盼望着下一场雪。不一定要如同鹅毛翻飞，也不需要没膝三尺。雪太大，上班会成问题，生活也会成问题。南方已经习惯温和旖旎，每一场大雪和大雨带来的，不仅仅是诗意与童趣的快乐，还有措手不及。2008年的大雪，停水一个多星期，狼狈与不适一直是人们谈论的话题。我只需要一场雪，证明冬天的存在，真实地印证四季的确在我生活的空间轮回过。


下午四五点钟，突然有人在外面尖叫：“下雪啦！下雪啦！”忙不迭跑出去看，稀稀拉拉的雪粒子，混在雨点中间，砸在水泥地和塑钢车棚顶上，发出轻微的嗖嗖声响。打在脸上，不轻不重，冰凉的触感，转瞬消失。雨珠儿寒凉透骨，冬季的雨，大概是借了冰雪的几分寒气，没有半分温柔可言。香樟与桂花树静静地伫立在楼前，叶片承受着雪粒子和雨点的拍打，微微颤动。看到这一群因了几粒雪珠子便喜不自胜的女人，大概觉得人是可笑和幼稚的。有雪和无雪，人和树都一样，都要照例走过这个冬天。


下班时雪已经停了，路旁的行道树下，偶尔可以看到几颗雪粒子躺在那里，马路上只留下一汪汪湿的痕迹。天空依旧黯淡，低低地压下来，仿佛就要压到人的肩膀上。裸露在空气中的手掌，真真切切承受着冬天的温度。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破肌肤，大概就是这个感觉吧。皮靴里好像养了几只小老鼠，在一口一口地啃着快冻僵的脚趾。常听老人们说：“脚冷天寒手冷晴。”把脚和手对冬天的感觉与天气的变化联系起来，作为一项预测天气的标准。可是这脚和手一样冷得无所适从，这老天爷到底是要露个明媚的笑脸，还是要痛痛快快下一场大雪？无从判断。


每到冬天，想念雪的时刻，都会想起儿时那一场又一场雪。童年的每一个冬天，似乎都有雪光顾，把我能触及和见到的每一处天地，用皑皑白雪包裹着，装扮成一个又一个晶莹的世界。一夜北风紧，呼呼呼从屋顶和窗外掠过，黛青色的瓦片好像也被掀得微微欠身，在寂静得只剩下风声的夜里发出轻微的哗啦声。风停了，万籁俱寂，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一两声犬吠，被黑夜里飘洒的雪花揉成温柔的呢喃。那个夜里的梦境，会与雪有关，被温暖的被窝留住。母亲清早便在厨房忙碌，高声唤着：“起床啦！下雪啦！”顾不得穿上棉袄，急忙打开窗，已经陈旧的木窗棂，把窗外那个白色的世界画成一格又一格。门前的竹林已经是雪的天下，青色的叶片被白雪覆着，叶尖上再凝结成小小的冰凌，和竹叶一样的形状，玲珑剔透。身材瘦削的竹子和矮树，被大雪压弯了腰，垂下来，拦住路。我总想着急急忙忙走到人群前面去，使劲拉住被雪压住的枝条，然后松开。一蓬蓬雪匆匆地从树上跌落，打在人们头上身上。我跑开，把一串串嗔怪扔在身后。


打雪仗是从什么时候学会的，记不起了。上学路上，团起一个个雪球，扔过来，掷过去，有时还会有雪球掉进脖子里，来不及拿出来，雪化了，一整天都是湿漉漉的，回家准会挨骂。田头的小水沟和池塘里结了冰，捞几块上来，用舌头舔出一个窟窿，用稻草穿了提着，摇摇晃晃，间或再舔几口，或者干脆咬上一块，在嘴里嚼得咯咯咯响，这是一种无上的快乐。小时候家境并不好，再冷的天气，也只能穿解放鞋和白球鞋。手上和脚上的冻疮，用尽了各种小偏方，也未曾治愈。这是冬天给我这个调皮孩子的教训？可我已经记不起那种痛了，和冬天留给我的快乐记忆相比，这些不足道。


带着童年时关于雪的种种回忆，一次次去阳台上观望，窗外比以往要安静。人始终还是自然的俘虏，寒冷的天气便能把人们禁锢在房子里。车辆少了些，从广场上驶过的汽车，一盏盏炫目的车灯，划破昏黄的路灯与暗夜共同编制的暧昧。我渴望的雪，依然在天际某处矜持着。怅怅然睡去，一夜无梦。


早起第一件事，开窗，盼望已久的雪，终于姗姗而至。楼下的香樟树，披上一条用雪织成的素白纱巾，多了几分难得的清丽姿态。对面的房顶变成了白色，宛如童话世界。马路把白色分割成几大块。雪还在飘，懒洋洋地从灰暗的天空往下落，从我眼前轻飘飘地晃过，看不见了。洗漱，下楼，去上班。路旁一户人家门前有一棵柚子树，大概果实不够甜，十几个硕大的黄色柚子挂在枝头，绿得发暗的叶片上盖着薄薄的雪。心里想着，若是这黄色的果子上积了雪，不知是什么样子？可惜护果心切的枝叶，未能让我如愿。几辆小车上满是积雪，像是白色的铠甲，既厚且重。行道树上挂着稀稀疏疏的雪，女贞树下面倒是积了一层，把土壤捂得严严实实。马路上的雪已经融化成积水，靠近路边的，还有雪的形态，堆积着，和被车辆压过的雪水混在一起，污迹斑斑，全然没有雪的玉洁冰清。


还不到十点钟，雪停了。这天是圣诞节，年龄已经让人没有了过洋节日的热情。只是手机上收到一些短信，祝福的话。这个节日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有人记得你，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还有这一场雪，给节日添了几分彩。圣诞老人驾着驯鹿，如果不在雪地里飞奔，怎么也会让人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一场雪，给这一年画上一个白色的句号，让一切都没有遗憾。


下班时突然想起一位朋友，发短信问这几天是不是她生日，她回电话说不是呢，生日早过了，还问我怎么想起这一茬来。我说看到雪了，就想起了她。她说是啊，下雪了。几年前她生孩子，大雪纷飞，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看她。当时她结婚不久，还租住在一间破旧的房子里，一个小小的院落，门口的木柴堆和桂花树上积满了雪。她坐在蚊帐内，抱着刚出生的儿子，满脸掩饰不住的喜悦。屋内点着白炽灯，光线不太好，我只记住她那张满足的笑脸。几年过去，一个千篇一律的世俗原因，当初患难与共的男人和她反目成仇。那场雪，那个积雪的小院，都成了回忆。


雪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融化，细流涓涓，在路上无声流淌，雪水清洗过的路面，干净无比。行道树上的雪还在坚持，固执地附着在枝叶上。路灯亮起，照在雪上，亮光下雪有些暗了。树木的阴影投射在雪上，划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影子。


俗话说：“雪等伴。”意为一场雪没有急急融化，肯定不久将会有第二场雪。会有么？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