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葬礼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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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坪是外婆出生,长大,出嫁的地方。外婆缠着长长的白头巾,穿着蓝布长衫,系一根花腰带,踩着手工绣花布鞋,身材高挑的她从娘家出发,袅袅婷婷,穿过轿子坪山腰的羊肠小道,翻过山顶,到达山背后光茅坪的婆家。那条羊肠小道已经荒废多年,但在山沟对面我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山崖间植物的断裂带——小路存在过的痕迹。多少年来,没有车辆的岁月里,祖辈们用脚丈量着崇山峻岭间小路的距离,丈量着山与山的距离,丈量着一个寨子与另一个寨子的距离。双脚就是她们的远方。外婆去世十多年了,她的样子一直活在我心中。我第一次来轿子坪。轿子坪到黑水沟的省道约三十里,尽是山路,车子在云雾里缓慢爬行。山路窄,仅两米宽。水泥路面弯弯曲曲,兜兜转转,无数次上陡坡,下急坎,穿过一条峡谷,爬上对面半山腰的轿子坪,天快黑了。磊爸出殡前一夜的黄昏,我到达轿子坪时,院里院外聚满人。孝子迎上前,跪地,磕头,找烟。俗话说:孝子头,值狗球,见狗都要磕个头。话糙,理不糙。千百年来,见人就磕头是深山孝子的本分,也是山村葬礼上老祖宗们传下来的规矩。
山里的黑夜,黑得纯粹,看不见一颗星星。山雨哭丧似的,从纷纷扬扬稀里哗啦到滴滴答答,最后停了,没了一丝声息。
死者是外婆的亲侄儿,名字最后那个字是“磊”。父亲是“抱儿子”(上门女婿),按照当地风俗,我应该叫他磊爸。磊爸的死,一波三折。十多年前,听母亲说,磊爸得了个怪病——牙癌。当时,磊爸把猪卖了,牛卖了,鸡卖了,用这些钱,加上多年的积蓄,四处求医。同时,他挤出时间,陪老婆去旅游,看海,看沙漠……他说,累球一辈子,快死了,老子和老婆去山外轻松轻松,快活快活。他还把亲戚家走了个遍,曾到我家住过一周,算是死前地告别。后来,又说他的病不是牙癌,误诊了。整整两年时间,那么多药,都白吃了吗?说是误诊,不是牙癌,磊爸脸上的乌云散了,碰见人就乐呵呵地上前摆条。
守灵到凌晨两点,我上楼眯了一会儿,没睡着,五点下楼,只见每盆炭火四周,人围坐成圈儿。一个兄弟披麻戴孝,跪在木棺前,往一口黑色的大铁锅里烧纸钱,火光中,烟子在堂屋里升腾,消散。挖金坑的男人们带上工具,和“匠人”——风水先生一起,准备上山。天依旧很黑,我望着黑洞洞的神秘莫测的天空,想看见点什么,哪怕一颗星星也好,结果什么也没看见。
吊脚楼的屋檐下摆两张方桌,一张桌上堆着半人高的两摞草纸,两个男子坐在桌边,嘭嘭嘭地打印纸钱。另一张桌上,四个人把麻将搓得稀里哗啦响。桌边墙壁上靠着一摞花圈,店铺卖的那种,缀满五颜六色的假花,花圈两边贴着白色挽联。堂屋的两扇实木大门没漆,敞开。堂屋里,两根长条木凳上摆着木棺,棺材上了漆,乌黑发亮。棺材底下放一盏清油灯,发出微弱的光。棺材前,摆一张小方桌,桌上放着衣食罐子。陶罐里有红辣椒、门针刺、红劐麻。当地民俗认为,放了这三样东西,后人歪(厉害),不会受欺负。罐子里还有孝子孝孙放进去的熟食。衣食罐子前放一个升子,插上灵位。灵位前烛光摇摇,香冒着缕缕青烟,与纸钱烟子袅袅上升,更显神秘。
十多年前,误诊时,磊爸欢喜得太早,他做梦都没想到,十多年后,自己居然真得了癌症——牙癌,晚期。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有点意外,心想当初误诊那两年,磊爸吞下一把一把的药,对身体造成了怎样的伤害?没病的磊爸吃了两年的抗癌药,这会不会与他得癌症有关?还是误诊后,他心里老犯嘀咕,结果“心想事成”,后来真得了牙癌?
最后一次见磊爸,是一年前,我去表哥家吃酒,磊爸也来吃喜酒。磊爸的身材不再魁梧,瘦得竹竿似的,风一吹就能倒,没了人形。古铜色的脸庞如今死鱼眼睛一样白。下巴烂了拇指大一个洞,左边腮帮子上也烂了拇指大一个洞。冬雪覆盖着重重大山,异常寒冷。寒风中,我们围炉而坐,摆条。磊爸说话和常人无异。一个吃酒的亲戚压低声音,在我耳边嘀咕:磊爸的病得拐了,没救了,最多能活半年。
拇指大的两个洞悄然扩大,最后,磊爸的下巴全烂了,没了皮肉,左边脸上的皮肉也没了。磊爸成了没有下巴没有脸面的人。磊爸不再出门。说话时,磊爸的声音变了腔调,幽幽的,让人听了忍不住打个冷噤,脊背直冒冷汗。磊爸死前的最后三天,头脑突然清醒,大概是回光返照,卧床不起的他有了精神,靠着床头居然坐了起来。或许意识到自己的大限将至,他安排三儿子去买些新鲜肉,加上年前宰的那头猪的腊肉,用以做席,安埋他。他对老伴说:圈里的猪不能杀,留着卖钱,我走后你好零用。
我想象一张没了下巴没了左脸的脸。我难以想象一张没了下巴没了左脸的脸。
磊爸断气时,一挂火炮在山谷里回响,叫“落气炮”。落气炮犹如敲响的丧钟,山沟两边寨子里的人都能听见。炮声就是命令,乡邻们不等主家上门磕头请客,主动放下手中的活儿,匆匆赶往磊爸家。即使寒冬腊月的午夜,落气炮噼里啪啦一响,乡亲们也会立即起身,赶往死者家中,帮着料理后事。磊爸咽气时,身体没冷,儿子为磊爸净身,换上寿衣。山里人,根据家境,寿衣可以穿五套、七套、九套、十一套。生前,磊爸为自己准备了十一套寿衣,缎面的,穿上很是光鲜,体面。活着时,他没舍得穿一件缎面衣服。匠人到了,将磊爸入棺,备好十二个打狗馍,用线串起来,绑在磊爸手上。木棺停在堂屋右侧,挨着墙壁。
起棺前,亲人逐个瞻仰遗容,盖棺,出殡。磊爸的葬礼,少了瞻仰遗容的程序。天麻麻亮,主人捉一只个儿大,羽毛红的鸡公,匠人将红公鸡绑在木棺前面顶部,为磊爸的魂灵引路。一儿拿着招魂幡,走在最前面。竹枝挑起的招魂幡,在晨风中神秘地晃悠。一个女儿双手捧着衣食罐子,紧跟其后。一儿抱着灵位,走在最后。插灵位的“升子”里装满五谷杂粮和大小硬币。匠人扯长声音,开始大声呼叫孝子孝孙的名字,长辈帮孝子孝孙绑孝布:孝布是白色的长条形棉布,三七对折,用麻绑在头上。孝布从头顶披到屁股下面,雪白一片。孝子孝孙一人拿一个花圈,跟上去,在梨花盛开的山腰走成一条长长的花圈纵队。等到一串鞭炮响起,几个青壮年将木棺抬上一辆拖拉机,拖拉机紧跟在花卷队伍后面,在机耕道上缓慢前行。机耕道是新挖的,泥巴路面,路面刚好比拖拉机宽一点。到了一处陡坡,几个小伙子将粗麻绳系在拖拉机的车头,拉纤似的,使劲往上拽,拖拉机喷着黑烟,吃力地从湿滑的坡道爬了上去。从出门到坟地,敲锣打鼓,一会儿响起一挂火炮,一会儿又响起一挂火炮,说明死者已活过一个甲子,是喜丧。
金坑在山腰的一个小山包上,是一个浅浅的长方体。孝子孝孙们放下花圈,挨个走入金坑,反手托起孝布。金坑里站着一个中年男子,弯腰,双手捧起泥巴,将泥巴捧到孝布上。孝子孝孙反手用孝布背上泥巴,倒在金坑外。孝子孝孙背完泥巴,闪出一条道,磊爸的儿女给帮忙的人磕头,以示感谢,也请抬杠子的小伙子们再使把劲,杠子加绳索,八个小伙子把棺材从拖拉机上抬下来,抬滑竿似的,一步一步,走下金坑。途中,棺材不能沾地,按照匠人的吩咐,摆好棺材位置,放进匠人刚刚“暖”过的金坑。匠人嘴里念念有词,抓起硬币和五谷杂粮,一把一把地撒出去。金坑前,背对金坑跪着的孝子孝孙反手托起孝布,接着撒来的东西。当地民俗认为,谁接的硬币多,谁就会一生不缺钱财。谁接的粮食多,谁就会一辈子衣食无忧。接着,风水先生一声“跑”,孝子孝孙把粮食、硬币往衣兜里一揣,抬腿就跑。坟前有声音继续大喊:“跑得快,发得快。跑得快,发得快……” 跑的过程中,不能回头。当地民俗认为,若是回头,死人会记住他的脸,夜里会常来惊扰。据说,谁跑在最前面,谁的后人最有出息。跑之前,麻丢在坟前。从头上取下孝布,带回主家。生活条件差时,孝布缝成口袋,用来装玉米面、面粉、洋芋粉、大米等。孝布不能做鞋。我和其他的孝子孝孙们跑得气喘吁吁,一个个张大嘴巴直喘气,陆续回到轿子坪。
匠人一声吆喝,无数铁锹一扬,泥土撒在棺材上,再用石头堆砌,形成一个新的坟头。坟头正对着对面的山包。匠人宰鸡,祭坟,烧麻,嘴里依旧念念有词,念的什么,谁也听不懂。匠人与帮忙的人归来,小憩片刻,中午十二点准时开席,称之为“吃坨子肉”,与头天晚上一样,是正席,有十大碗,有蒸菜、炒菜、凉菜、炖菜……瓶装白酒、散白干儿、啤酒任人喝够。吃完坨子肉,宾客尽散。磊爸的至亲留下,傍晚时分,将磊爸生前所用之物,比如枕头、被褥、衣服等全部背到坟前,火化。坟离家远,东西多,不方便背到坟上,也可以找一个十字路口,火化。有好物件没有火化,恰恰是死者喜欢的,据说死人可能会托梦,在梦里向儿女索要。下葬后,连续三天下午,儿女们到坟前,将木柴架起,点燃,称之为“送火”。民俗认为,死者刚到阴间安家,坟内冷寂,必须用火暖坟。之后,每隔七天去坟上烧纸钱、祭拜,头七,二七……七七。如果儿女有事,无法亲自到坟前烧七,可以封好纸钱,信封上注明,从头七到七七,一次性火化。满一百天,烧百期,再到坟前祭拜。然后烧周年,一周年,二周年,三周年,方可立碑。
从此,世间少了一人,再无磊爸。初春的山野,长出一座新坟,也长出成片的新叶,时而在晨雾中轻轻晃悠,时而在晨光里调皮地跳跃。一座座大山成了清新淡雅的水墨画。
出殡归来,姐夫一路抱怨:昨晚没睡好。磊大爷球弹百精的,整了我一晚上,回去得培整下。原来,姐夫身体素质差,火焰低,他睡觉的床紧挨墙壁,墙那边就是棺材。他和磊爸并排躺在墙壁两边,头挨头,脚挨脚,一个躺在墙那边的棺材里,一个躺在墙这边的木床上。民俗认为,死人前三天不知道自己死了,所以午夜梦里,磊爸追着他,一直追着他,和他摆条,吓的他大呼小叫,被同床男子挝一脚,方从梦中惊醒。
磊爸去了,永远地去了,他亲亲的大儿子,没回来。
生活水平低的那几年,山里人常为鸡毛蒜皮等诸多小事闹矛盾,也为一点地边边地角角吵架,甚至打架。旁人如此,亲人间亦如此。磊爸父子俩为了些许利益,争吵不断,战争升级。树大分丫,儿大分家。大儿子婚后,两个妹妹相继出嫁,二弟出去工作,三弟娶了老婆。六间老房子,磊爸分给大儿子两间。大儿子的房子靠着岩边,没有发展空间。肥沃、平整的地,近点的山林,磊爸留给自己和三儿子。磊爸夫妻和三儿子一起过活,帮三儿子养猪、种地、护林、烧炭……大儿子分得三分之一的土地,他跑到镇上,给自家划了七分之一的农业税。后来,不缴农业税,土地退耕还林有补助。大儿子又提前去镇上,划走二分之一土地的补助。磊爸是一家之主,趁着未定版,又悄悄去改转来。大儿子急得跳颗颗,嘴里直嚷嚷:“老子叫你偏心……”他提上一桶汽油,淋在三弟家的电视机上,要点火,烧了磊爸和三弟新修的木楼。他老婆、兄弟、老爸、老妈一拥而上,有的按手,有的按脚,避免了一场火灾。从此,两家成了仇人。磊爸见不得大儿子,大儿子见不得磊爸。磊爸逢人就说,大儿子私心太重,不顾弟弟妹妹们的死活,啥子都想要,就是不想供养两个老的。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大儿子埋怨磊爸一碗水没端平,好房、好地、好山林、存款全给了三弟,还做牛做马给三弟修新楼房。大儿子说得满眼是泪,头顶喷火。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清官难断家务事。一个屋檐下,过年时,两家也不会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大儿子觉得在山里住着,刀耕火种,日晒雨淋,又苦又累,收入少,父母又不待见,就去云南打工,不想却发了财。他在云南修了别墅,接老婆、孩子去云南。临走时,他站在院子里,对着磊爸呸呸呸.......吐了一串口水,硬着脖子诅咒:成天嚼我,总有一天,你要烂牙巴。变着法子撵老子走,今天,老子走了,你安逸了啊……
此后,二十年里,大儿子再也没回过轿子坪。
听说大儿子只养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儿,考上一所名牌大学。
磊爸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会惦记那个多年没有音信,远在千里之外的孩子吗?如果通知了,他的孩子会回来见自己父亲最后一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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