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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消失的地摊儿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前几年沿街摆摊儿的小贩很多,露天大排档也能看到,小饭馆搬几张桌子几张条凳,让客人在店前凉快地方吃喝,烤一把羊肉串儿,来两碟小凉菜,毛豆花生一大盘,几瓶啤酒,对着瓶嘴吹,很是豪放敞亮,又能抽烟不受拘束,高门大嗓说话猜拳也没有反对者,很受男人追捧,女人侧目。

        收摊儿之后则是另外一种场景:桌椅收走了,满地的油污没怎么擦干净,踩上去粘鞋底,好像捕蟑螂的黏板,烟头废纸菜叶子总也打扫不彻底,混合着尘土,风来卷一股怪味儿。又时常闹到深夜,被举报用了地沟油,附近居民有了意见,主人和客人有了分歧,慢慢地自己把自己的路堵死了。
        
        我们小区楼门口地下室入口被有眼光的装修商人做了手脚,原有的门房边上接出一条宽檐儿,一个人转身都困难的,出来时要倒退出来,先放杂物,不知哪天鸦默动悄地改成连体的结构,没有人反对,而他们便也以为是本该如此。住在楼上的人家羡慕这一家灯火,白天在楼前闲坐的老头老太就把他家门前当成了风水宝地,下棋、乘凉、聊天,都爱往跟前凑。女主人还收留了一条流浪狗,喂给一些剩饭剩菜,那条白色的长毛哈巴狗不分冬夏地趴卧在落地大玻璃门外。有人靠近就尽忠职守地报警,常常把人从梦中惊醒。
        
        清晨的阳光从满街国槐的上空温暖地照耀过来,街的另一头的天上,几朵白云被染上颜色了,淡淡的,像来不及逃走似的;一辆清洁车缓缓远去,似乎有了些岁月休止的气息。
      
       二
       路口有个菜市场,门前停了很多自行车,空隙间有摆摊儿的男人女人,几挂大蒜,一筐西红柿,一兜子苏子叶,蹲在地上看着来往行人不停吆喝。因为比菜场里边便宜也能吸引过路的主妇。

        忽然就有几个人从不知什么地方聚拢过来,贴着墙角的社区宣传橱窗,呼啦啦围了个严严实实,挤进去看时,一个人面前摆两个景泰蓝大花瓶,说是明清古董,家中急需现金,便宜卖了救急,几千块钱就卖,还负责送到家中。又有人争买,一个说钱没带够,等他去取,一个说,他现在就定了,拿出大把钱来就要强买,双方纠缠不休,竟然有买菜老先生菜也不要了,指引着卖家家去拿钱。明眼人看得出哪是一伙的,哪个是托儿。但是看热闹的不说话,自顾自走了。

        这些事多发生在傍晚人多的时候,天边的云霞渐渐稀散,马路对面,墙角,下棋的老人仍然沉浸在棋局之中浑然忘我。
        
        朗琴园前边那条北街,路西有一溜餐馆理发店小超市,门前宽敞,可能是停放汽车预留的车位,车道又在停车位之外,不妨碍交通。道路两旁国槐茂盛,楼房遮住阳光,林阴匝地,微风不燥。间隔几步就有摆地摊儿的小贩席地而坐,面前各种小商品琳琅满目。

        米粒儿奶奶和儿媳花妞妞也支了衣架挂衣服,她后面是一辆报废的面包车,车子的后备箱打开,里面摆满各种稀奇古怪鞋子。花妞妞看见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她没有工作,一时在网上卖狗粮,一时又卖服装,家里狭窄堆不下,便存到她家破车里边,能卖一点是一点。

        我经常从那里经过,尽管生活窘迫,但是并不想加入其中,直到巧遇红伟。

        红伟在家带孩子,经常出来遛弯儿,在小广场看大妈们跳舞。见到我很高兴,和我商量一起去练摊儿。随她去批发市场批了些头花发夹,她找了一米见方两块花布缝了两个绳扣,送我一块。说有城管来了四角一兜就收起来了,也不用跑,站在原地城管也不会来夺,以为是遛弯儿买东西的行人。只要别慌,别跑,就没事儿。

        我俩带着她的孩子,找一块空地儿,开始做生意。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通常都会小心注意着脚下,因为中间过路的地方已经很窄,走路的不得不看路,顺便就扫两眼东西,饭后信步走,也就没那么着急。

        我们的小商品有五毛钱的电话线似的头花皮筋,也有二三十元的发夹,花花绿绿的一堆,很能惹火小姑娘的眼神,我们自己先就往头上胳膊上戴。红伟的孩子还小,妈妈在哪里他就在哪里,自己跑着玩儿。卖东西这事儿像赌博一样会上瘾,整个夏天的晚饭后到八点多钟我们就在街边度过。

        每天两个多小时,运气好能卖几件,运气不好都开不了张。红伟赚的连同本钱都给孩子换了冰棍汽水儿,有时还不够,还要赔上几块钱。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终究不会赔本。

        三
        白天,我一个人跑去进货。
        从批发市场出来,道边一溜自行车,旁边有人兜售小玩意儿,一根小棍上面粘着一个大胡子的怪老头儿,使劲儿一甩,那胡子就鼓起来,再一甩又卷起来了。那人就在门口边溜达边刷啦刷啦地甩着,那纸做的老头儿就吹胡子瞪眼的做着怪。我也停下,拿出刚买的卡子线绳摆一会儿。一个女人停下自行车走到我跟前,像个熟络的朋友似的满脸堆笑,跟我说她有好多和我一样的东西,她不干了,转手给我好不好。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并没有多么失望地离开了。我知道这些东西成本不高,丢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她走了我也继续往前走,看见路口有人摆摊儿也过去隔不远站着。

        一家大银行落地窗下有人往外观望。

        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坐在银行侧面大玻璃窗外,他当时正在给一位客人擦皮鞋,脚底下一个鞋盒子打开着,里面几管不同颜色的鞋油。那个客人显然和他很熟,夸奖他擦得很亮,但是长期做这一行也不是个事儿。叹息着站起来掏钱,他便嬉皮笑脸也跟着站起来接着。待到客人走了,他旁边还有两个帮闲似的男人,口音和他一样,说他别看年纪小,却是个老江湖。

        这里是个十字路口,左拐不远就是复兴门大桥。宽阔的马路上车辆时来时往,行人并不多,路旁植树,北京的街面上国槐是最多最常见的树木,所以有烈日,也有阴凉。

        寂静无人的街道,槐树叶间漏下阳光,路边忽然停了一辆灰白色的卡车,车斗子里蹿出一个男人,旋风般冲过来,双手捧起我面前地上的盒子就要跑,我其时正在专心研究地上的影子,警醒过来,不明就里,一把拽住就要被夺走的盒子,一叠声喊起来:我的!我的———嗓子跟着沙哑起来,急得不像是我的声音。那人一愣,低头看纸盒子,也失声道:这是什么?!他不认识我卖的东西。随即松开手,嘱咐我,这里不让摆摊儿,快走吧!掉头跑向卡车。我只顾盯着他看时,见他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从窗口里对着我无声地咧开嘴笑。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城管,原来那是专门抄摊儿的城管车。

        我抹一把鼻尖,都是汗珠儿,回头看角落,看四周,只有我一个人。那个给人擦鞋的小男孩刚才还在这里的呀,真是见了鬼了!小男孩躲在身后的银行里,此时露出头来,提着他的工具袋,里边跟着走出一个穿制服的银行职员,蹲在台级上瞧着他摆好摊子。

        这个小男孩是个孤儿,父母双亡,他失了学,在这里给人擦鞋。一把椅子一只小凳子,几块擦布,几管鞋油就是他的全部家当。那把椅子还是台子上这家银行这个职员借给他的。小男孩有了经验,躲的及时,又和里面的职员混熟了,从没有被抄过,况且他也没有什么可以被城管没收的东西,坐在那里好像是乘凉的样子,他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他还巴不得有人管他。

        我不敢再待在那里。端着我的鞋盒子往桥上走。太阳毒辣辣停在头顶,过街桥泛着白光,偶尔有行人通过,不是戴着墨镜,就是打着遮阳伞,都是目不斜视步履匆匆的。桥下的汽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过,追风逐浪般奋勇向前,没有人注意到桥上还有个绝望的女子。

        桥的这一面是一个大商场,离着地铁口也不远。商场前面停着很多自行车,地上有个马扎儿,上面搁着个纸板写的牌子,简单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水笔字:“收旧手机电池”。大概是刚刚过去了城管车的缘故,并没有几个摆摊儿的小贩。但是像是雨地里的泡泡,忽然就冒出来许多的摊贩。角落站着的拿着包袱的行人把她们的东西拎出来了,散开了,摆上了,过路的,进商场的,下地铁的,也就问上价了,交易起来了。

        我惊魂未定,便进商场里走一圈儿。里面无非是昂贵的服装鞋帽,有试衣镜,有供人休息的小座位,互不干扰的一些开放的隔间,一个两个店员,殷勤地招呼,还有香气浓郁的化妆品,冷清的首饰柜。顶天立地的广告牌贴在大玻璃柱子里,灯光代替了阳光,空调代替了自然风,地面照得出人影,然而客人也不是很多。

        门外的小贩等着捡漏儿,逛够了的男女出了商场也会买便宜货。路窄不得久留,砍价容易被满足,所以外面倒比里面更加的热闹欢喜。

        没想到小贩也是有组织的,争地盘的,他们往往是同一个地方聚拢来的老乡,或是一人一摊的夫妻,一起排挤眼生的单独的和他们一样穷人,我就这样和一个女贩子起了冲突,她说我占了她的位置,她昨天就在这里了,她在这里两年了,而我只是端着个鞋盒子,盒子里有一些女孩子带在肩上的小物件,恰好有女孩子来翻看我的东西。我不想和她争,抱起东西到别处去,但是她奇怪地跟着我走,势必要撵了我去。商场对面马路那边,是万通批发市场,外面的情形也和这边差不多,只是冷饮小吃更加受欢迎一些。

        太阳底下忽然下雨,大雨点子啪啪的像敲鼓,路边看车的车管员站起来把木凳子往前推推,哪里拿出几把雨伞麻利地放上去,十块钱一把,大雨可是不停了,他的伞一把两把的很快就卖光了。商场门口着急离开的人情急之下会毫不犹豫地掏钱,毕竟雨伞是平时也用得着的,家里多一把少一把也没关系。

        我后来走到另一条偏僻的街上去了。一个年轻女孩走过我,停下来夸奖隐形带漂亮,挑选了一对,没砍价就掏钱了,我正得意,另一个瘦高的老人走过去了,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问我:“你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问得我眼泪都要下来了。

        我不知怎么回的家,车站附近有个卖牙刷的男人,有点儿不正常,谁从身边过他都问人家,牙刷要吗?你就是来回走十趟八趟的,他也问你个十遍八遍。有点儿斜视,听见和你说话呢,眼睛可是没看你,看着桥边的什么地方呢,可是他没和你说的时候,他又像是直瞪瞪地瞅着你。也没有什么人敢凑过去买他的牙刷,那个男人做贼似的,躲在没有路灯的暗处,他猛然开口,吓得我一激灵,差一点扔了手里的东西。回头看见他蹲在地上,举着他的破牙刷向我示意。我暗骂一句,加快了脚步,生怕他追上来似的逃了。

        四
        摆地摊儿是像钓鱼一样放了诱饵等待买主。在这之前卖化妆品,并没有固定的店铺,却是和摆地摊儿不同,批发了商品自己去主动寻找买主,走街串巷换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市场开发。当时得到一个很生动形象的比喻,算是个忠告,是把成本比做老母鸡,利润比做老母鸡下的蛋。鸡蛋可以吃,老母鸡不可以杀,否则没了老母鸡也没了鸡蛋。但是老母鸡也是需要喂食的,我等不到母鸡变老,母鸡下蛋,因为鸡蛋始终不够吃,渐渐老母鸡也就没了。一地鸡毛满眼迷离,只得另寻生路。

        又曾经在一家中介公司做市场调查,跟着一位女老师去学校附近发传单,招收一些小孩子到国外去读书,但是终究觉得很玄、不踏实,最后打了退堂鼓。你得有空手套白狼的胆量,还不如当小贩靠谱。

        在那个夏天,我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白天一个人到处乱跑,傍晚和红伟碰面。我在批发市场附近,大桥上,地下通道里,阴凉地儿,大雨中,骄阳下,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寻找着一线生机。和那些外地人争抢地盘,打架吵嘴,被城管追得几乎气绝。眼看着四下仓皇逃窜如流寇一般的小民挣扎到无力挣扎任人宰割,而宰割他们的竟然是和他们一样的穷苦人,不过是换了另外一身衣服。

        城管来袭,总有先知先觉的哨兵预先发出警告,呼啦啦大风吹,手脚麻利的小贩们提上东西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夏天快要结束的一天黄昏,发生了一场混战,而我和红伟也结束了这种工作。城管下班以后搞突然袭击,守望的小贩没有发现伪装的车辆,城管抓住了跑得慢的摊贩的货架子,不分三七二十一的都装上了卡车,不管是货物还是板车,一律没收。

        有个老太太慌乱中推她的小车,放的菜有点儿多,拐得有点儿慌急,铁钩子划到一位穿着大裤衩得意洋洋走路的男人腿肚子上。那男人明显被剐了一下,仍然在走着,低头看见自己的小腿肚上鲜血如汗珠一样慢慢渗出。旁边人喊起来:流血了!老太太刮着人了!先别走了哎!有人上前几步拉住老太太的小推车。男人此时抹了一手血,不相信地扎撒着五指不知所措。脚上拖鞋里都是血了,才呵口凉气——对着那仓惶的老人干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

        地上撒落的菜叶子,破衣服,垃圾袋,沮丧的摊贩,求饶的哀嚎,也有躲到远处咒骂的,胆子大的围着卡车不让走,或者还有吃烤羊肉串的顾客,忽然发一声喊,一拥而上,较着劲推翻了卡车,又跳上去抢夺自己的别人的推车、货物,小贩和小贩,小贩和城管,甚至和路人撕打起来……直闹得人仰马翻,满大街人山人海如摇晃的树叶,很多的汽车亮着红灯,喇叭声把夜空掀开了一个口子。

        终于,警察来了,一群人跟着去了派出所,街上的人才慢慢的散了。那时已经是夜里一两点钟,我在楼上听得真切,一个喝多了酒的男人在路中间骂开车的司机挡了他的路。第二天,没有一个小贩敢出来摆摊儿,垃圾也少了很多。临街住家楼下的羊肉铺子被贴了封条,地上还有黑色的血渍。
      
        
        五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时间到了2020年,人类遭遇了巨大的灾难,千万人感染了新冠肺炎,近五十万人罹难。一切从前正常的行为举止和人际关系都打上了引号,比如握手、拥抱、聚餐、交谈,都变得古怪,甚至危机他人生命,口罩变成了日常必备,对面走过的也许是你的亲人、朋友,但是你并未察觉,人们需要保持距离,互相之间充满戒备……要多久才能恢复到从前,或者再也回不到从前,没有人知道……
        
        拐角儿路旁停了很多汽车,一个老妇人,花白头发梳着个低低的小抓鬏,胖胖的身子不耐热似的躲在汽车空隙间,挥着大蒲扇,像是在乘凉。我走到近前听到她压低声音喊“妹妹”。看看左右没有旁人,才意识到她是在喊我。低头看见她的脚边放着两个包袱,半散开着,里面是些衣服袜子扇子鞋垫之类的东西。她在喊我买丝袜。

        此后经常被她喊住,她说以前开店剩下的尾货,处理处理。她不敢到街面上去,但是她处理了十多年,把自己的头发都熬得雪白雪白了,还在那里,冬天也出来守着,好像她身后的那些树,时不时的摇一摇枝杈。

        她的女儿偶尔来帮忙,后来是她的外孙女,一个十岁左右胖女孩,她们三个像极了橱窗里的套娃,她却没好气地骂女孩子懒惰,非打着不肯来。

        疫情严重,网上商城购物很方便,我拼多多拼得顺手,似乎不出门也无所谓了。那天去小区门口取快递,瞥见街角儿一个年轻男子在卖鲜花,就想起那个老太太来了。最近半年,好像没见到她们娘儿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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