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世界清与白

----- 一冬无雪。元旦来临之前，雪，开始一场接一场地下，寂寞的冬日，忽然添了许多风景。
　　冬至的清晨，拉开窗帘，即发现外面竟是银装素裹。夜里的一场雪，让地上、树上，屋顶上，皆落了一层白。走出去，踩在雪上，脚底起了“悉簌”声。不远处那座红尖顶的幼儿园落上了些雪，像童话世界里的建筑，让人生出些遐想。
　　雪，打破了冬天的寂寞，让世界变得洁白清静。
　　雪，是江南温润的雨落在了北国，带着江南女子的柔婉，亦融入北方女子的秉直刚烈。
　　诗人说，雪，是相思泪珠的凝结；农人说，雪，是麦田暖暖的被窝。孩子们却说：“不！雪是我们的伙伴，它来陪我们堆雪人，打雪仗，它给我们带来快乐！”
　　雪地上，女孩出神地望着远处的雪，不知想些什么。身后，男孩走来，神采奕奕。为了这场雪，也许期待很久。想着可以与女孩拉着手，去赏一场久违的雪，不禁心底雀跃。
　　几只鸟儿停在枝头，似乎被这场雪惊呆了，停止了鸣唱，合拢了翅膀，静静地在树上观望。枝桠间，一小堆一小堆的雪，像一只只睡着了的鸽子，风一吹，就会来不及张开翅膀，猝然颤抖着跌落。
　　平淡的日子，一场雪的降临，会改变许多。
　　心情曾因着日复一日的寒冷而情绪低落，甚至怀疑自己的身体能否抵得过寒冷，会不会如一棵冻死的树，瑟瑟抖在风中，即使春天来了，再也发不出新芽。
　　一场久违的雪，将所有的忧伤情绪融化。心情因之温润。如干渴的麦苗，静静地被雪覆盖。
　　想象自己是那只千年白狐，在无人的雪地上奔跑，寻一个久远的梦，留一行清浅的脚印在身后，让好事的人琢磨最终的踪迹，而自己，早已在一扇微微开启的窗前，倾听一声低沉的吟诵。
　　静雪映窗，时光安然，似乎更适合读书。那日读《红楼梦》，四十九回提“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想着也去赏大观园里的雪景。因说起宝琴，黛玉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劝她，黛玉试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黛玉的眼泪是为宝玉而流，以报答曾经的浇灌之情，因此有“还泪”一说。不是心酸，眼泪岂会落下？黛玉只觉心酸，眼泪却少了。这番话让人跟着心酸，可见寄人篱下的她悄然泪下多少次！ 好在那一场雪，因为要商议写诗，黛玉的心情才好起来，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系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上罩了雪帽”与宝玉踏雪而行，去与众姊妹商议写诗。多么可爱的情景！一场雪，让黛玉忘了忧伤，忘了世态炎凉，改变了心情。第二日，他们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这情景让我眼前浮现出一幅动人的画面，羡慕神往。再读，读他们在芦雪庵的情景，那意境才是真真的好。
　　“这芦雪庵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芦雪庵，名字好，景色也雅致。几间茅屋，依山临水而建，推窗，或垂钓，或赏看芦苇风中飘摇，闻水声、鸟声，当是令人非常惬意的幽静所在。尤其是下了雪，茅屋顶上白白一层，水结了冰，也落了厚厚一层，芦苇上也是雪。这时的“芦雪庵”，该有多么静美。
　　《红楼梦》的这一回中，给我留下印象的，除了黛玉一番让人心痛的话，再就是“芦雪庵”这个好地方。至于雪，没有很具体的描写，只用“并无二色”来形容雪的铺天盖地，人在其中，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说出雪的晶莹剔透。红梅也只一笔带过，让人对妙玉门前的“栊翠庵”多了些想象。白雪红梅没有细写，也终究没能好好赏一场。心，不免隐隐生出些失望。倒不如那夜，文友相聚，虽没有“芦雪庵”，亦没有白雪红梅，却也有着一份仿若赏雪赏梅的心情。
　　那是个很寒冷的夜，几个文友相约去友人家。友人住在租来的屋子里，穿过大街，再拐进小巷，走不多远，便到了。去时，屋子里生着炉火子，见我们去了，惊喜之际，友人又往炉子里添了些煤块。很快，炉子被烧得红了，一壶水也随即沸腾。他拎起水壶，沏茶。茶壶里，沸水与茶叶相遇，迅速融合在一起，茶叶舒展，水瞬间有了颜色，屋子里淡淡萦飘着茶的清香。
　　他从茶盘里拿出一个杯子放到茶几上，我注意到，茶盘上，有他不知道用什么颜料写的几个字：寒夜客来茶当酒。
　　简陋的屋子，破旧的沙发，老式的玻璃茶几，涂着黄漆的门窗，一切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几个友人饮茶。茶，极其普通，谈笑间，饮一口，竟有些微醺的感觉。
　　说到一句诗句，各自言自己的看法，有时甚至微微争执，但面红耳赤，是因为炉火，与争执无关，因为最终，对古人那些诗句总会产生共鸣。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这是宋朝诗人杜耒一首诗。一轮明月映窗，梅枝横斜，含蓄的妩媚悄然绽放着。因为有几朵梅花淡淡地开着，月光就显得与平时不同，让人即使入梦，也梦魂牵绕。寒冷的夜里，主人点炉煮茶，以茶当酒待客，炉火正旺，像主人那一颗心，热情地燃烧着。围炉而坐，手中一杯清香的热茶，边品茗边交谈，多么温馨的情景。
　　我不知诗人是否有过诗中描写的经历，但我确信，屋子主人写下这句“寒夜客来茶当酒”时，定是如我一般揣想着那样一种景致，并为此产生久久的愉快。
　　虽然这夜没有月亮，主人的窗前亦没有一株梅，没能欣赏到风止月朗、疏梅映窗的景色，但这并不能阻断对“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的想象和理解，我们的谈兴也格外浓。此后，想起那夜的情景，觉得走在寒夜里的我们，分明是走在清冷的月光里，有梅花正灼灼地开在月光下的雪地上。
　　这个冬天，在友人简朴的屋子里，我体味到了诗人描述的情景。也在一个雪夜，与几个才华横溢、与世无争的朋友坐在一起，轻斟慢饮，说起古人的清高，也谈起他们用行动对友情做出的诠释，揣想着“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情形，极其羡慕，竟微微地醉了。
　　一场久违的雪，拂去噪音，尘埃落定，还我们一个琉璃世界的清与白，谁还忍心在洁白的雪地上踏上一个龌龊的脚印？穿上干净的鞋子，穿过喧嚣的城市，沿山路小径而行，听雪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声音，琉璃一般的清白世界里，寻那凌寒怒放的梅，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这是２０１２年最后的一天的午后，阳光如春天一般的明媚。出了家门，小心地在雪地上走，“啪嗒”一声，一只白色的小鸟从树上跌落在地上，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撮雪，不禁宛尔一笑。
　　继续走着，看路两边的树木，隐隐透着绿意，心里无比欢喜：2012年的最后一场雪，不仅带来一个琉璃般的清白世界，也让我们看到了春天的消息。 午后的阳光下，冰雪开始融化。 （2012年31日 施梅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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