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与人说起三岛由纪夫。对方说,挺中意三岛由纪夫的,他的面庞轮廓,坚毅,有男人味。我想陈君用词汇编织这个人的同时,脑海里也影印出这个人的画面了。我想我也浮现出了那张在书上,网上都曾看到的面孔。
我对三岛由纪夫的生平脉络有过大概的了解。这需要从童年说起,这也是后世人喋喋不休的提及三岛人生段落的一个重点。这个段落带着阴郁的,偏执的,女性化的特质。据说童年的三岛被祖母的爱完全笼罩的,没错,我这里选择的词是笼罩而不是其它。笼罩逐渐往那个稚嫩的婴儿靠近,如茧般终于包裹,三岛不得动弹。包括三岛的父亲母亲也无法在这个茧里面动弹,或者说他们压根儿就没再茧里面过。里面只有祖母的色彩。这种带有浓重的阴性情爱,灌溉出的种子不言而喻:孤独与娇弱交织,脆弱与敏感并在。像是从石头底下挣扎起来的草芽,一不留神,就折断了。
一言以蔽之,三岛是由一个老弱妇人带大的。
中国人对妇女有偏见。比方说《荀子.哀公》里,鲁哀公问于孔子:“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这是鲁哀公自知而自卑之语。曹操也用“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骂过汉献帝。连晚清民国之际的王国维也在《人间词话》里也用这话评论南唐后主李煜。总之,这是带着贬义的色彩句子。也就是说,但凡长于妇人之手(这里是指向生于脂粉堆),性格上都被打上了一种娇弱阴柔敏感的特性。这种特性比如田地与泥巴,水乳交融,不能分离。比方说,李煜,时间的潮汐并未冲刷掉他文字里的气质,反而越加凸显清晰。
三岛由纪夫或许也是这样。
法国有个人说人会受到环境的影响。三岛正是这样的。也就是说,我与陈君以及更多的人脑海浮现出来的三岛君的图片,不过是假面。彼种环境打就了此种性格,此种性格又孕育了三岛的性倒错。后来三岛在《假面的告白》讲述的就是这个故事。
那么,我与陈君以及共多的人所能触及的三岛的印记,是被三岛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这个问题传记家做出了详细的解答。我知道的是,三岛后来健身,锻炼肌肉,以及学习剑道,拍硬汉电影,展现出的是一个阳刚的,男性的肉体与姿态。一切都似乎不可阻挡,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与当初的本性背道而驰,但事实如此。
于是出现了这样的三岛。写真上几把日本刀插在坚硬的身体上,弥漫的是死与阳刚的气息。我也看过有关他的采访,那段视频兴许是黑白的。他坐在恩师川端康成的旁边,一待川端说毕,他便用爽朗和冷硬的腔调开口了。这种声音与我想象中的三岛是不一样的,为此我感到纳闷。这种疑惑盘踞在我心里,以至于我对我所认识与理解,(我所理解的三岛是我在十几岁时看的三岛的《金阁寺》与《潮骚》文字下而感觉到的三岛,那种神经质与孱弱与细腻的三岛),产生怀疑。很久之后,我才听说,所谓的三岛的冷硬声音,也不过是三岛竭力构造的伪面。
三岛变成了一个我所不认识,或者说三岛自己也不认识的三岛。
我想说说我一个堂弟,是那种和我一起长大的。我至今记得他性格柔弱,哭起来像蚊子“嗡嗡嗡”。不过我们相似,而且聊得来。直到十几岁,他还跟着我听同样的日语歌,追同样的日剧日漫,跟着我看日本的小说。直到有一天,他端着我的日本小说昏昏欲睡,我才明白他开始走向另一条路。现在的他看起来很健壮。我们很少说话。
人常常很奇怪,会变成一个自己都不认得的人。这种过程就像:一个人走过一根柱子,出来的时候变成了另一个人,这常常被魔幻剧所演绎。也或者说,普遍出现在超现实主义画家摄影家构图画面。人的变化是超现实,却矗立在现实之上。
科塔萨尔的《被占的宅子》里有一个故事:《吸血鬼的儿子》,讲述的是吸血鬼杜孤的妻子怀孕,生子,最后吸血鬼杜孤的妻子逐渐消逝,变成了儿子的模样。天才科塔萨尔讲述这个故事也许是为了阐释别的什么,但这里我想到的是,人的惊变常常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无法想象。
最后的三岛,用自杀切腹,带上一副让人永远也摘不下的面具。当然,三岛的故事完了。和三岛一样在戴不同面具的人的故事却还得继续。
这里是套用了一个朋友的诗,她的诗更加有诗意,原文是这样的:
她说诗题是《孤独》。面具大量生产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