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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怪谲的食物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那是一个春天的没落时期。如同那个年代所有的春天都有一个相似的没落期,那个年代每一个春天没落期的饥饿也是极相似的。那年春天的没落期,铺天盖地的饥饿本身都变得瘫软,都变得耳聋眼花。父亲鼓起最后一点勇气,把埋藏在山地窖坑里的洋芋挖一些回来。据父亲

  那是一个春天的没落时期。如同那个年代所有的春天都有一个相似的没落期,那个年代每一个春天没落期的饥饿也是极相似的。
  那年春天的没落期,铺天盖地的饥饿本身都变得瘫软,都变得耳聋眼花。父亲鼓起最后一点勇气,把埋藏在山地窖坑里的洋芋挖一些回来。据父亲说,到了山地,他确定四周无人窥视以后,才按照只有他能找到的记号,在山地的纵向量出默记的步子,又从横向量出默记的步子,准确地找到了窖坑。他还说,窖坑中的洋芋一个也不少,都是他亲自埋藏的,好像每一个他都认得。
  那些洋芋生芽了,那是洋芋再次萌动的样子。母亲在淘洗的时候,发现洋芋的表皮发绿了,是凝滞且晦涩的深绿色,那是洋芋呼应土地回暖现出的颜色。洋芋生芽和表皮变绿,代表洋芋对春天的朝圣开始了,对复活神往了。
  那不是作为食物的洋芋约定俗成的样子和颜色,但母亲还是摘芽削皮,蒸了满满一锅,全家同吃。
  吃过洋芋不久,父母双双倒在土炕上,他们声称自己头晕目眩四肢无力,脑子憋胀,迷糊,想呕吐。后来真的开始呕吐,是剧烈的呕吐。在呕吐的间隙,他们痛苦地呻吟,仿佛需要拯救。但他们无法睁开眼睛,口中的言辞越来越含糊,最后全都昏睡过去。
  我们兄妹几人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后来终于情不自已,大声呼唤,但无济于事。我是唯一的男孩,是长子,我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大事了,恐惧加快了我的心跳和呼吸。但我没有忘记飞跑出去,叫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
  那些说过经典古语的古人真是太高明了,那一次,我真正见识了“急惊风遇上了慢郎中”是怎么回事。“赤脚医生”慢条斯理地来了。他不慌不忙地询问我们。我们很紧张,很害怕,只能支支吾吾地作答。没有得到完整而清楚的回答,“赤脚医生”才伸出手去,掰开父母的眼睛查看,揣摩他们的手腕,还看了看他们的呕吐物。
  “食物中毒了,”他低声说,“给他们喝些热酸菜汤就可以解了!”说完,那个“赤脚医生”表情漠然地走了,就像他表情漠然地来。
  我给父母喂了热酸菜汤。直到傍晚时分,他们才停止喘息和呻吟,才睁开眼睛,但依然不能清楚地说话。我不清楚邻居们是怎么知道的,他们来了,亲切询问,也责怪我没向他们及时告知,这样大的事情,人命关天还不声张,我们简直是一堆傻子。
  我们兄妹几人是什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父母亲终于能够从土炕上坐起来,要水喝,那时候他们面如土色。
  那一次我们都吃了,实在难吃,不像经验中的洋芋那样面饱,口感沙爽,容易填饱肚子,能够有效延缓饥饿的再次发作——我们兄妹几人佯装吃饱了,而父母,不知道他们怎样获得顽强的毅力,如何接受了又麻又涩的滋味。也许他们尚不知道那种洋芋有毒,他们的遇险就是无可奈何的;也许他们知道,但生存的愿望迫使他们忽略了所有的风险,或者幻想所有风险都不会发生。吃得更多,他们就中毒了。
  那次中毒事件的直接受害人是父母,间接受害人是我,因为我感受更加深刻,想得更多。我所受到的伤害是我亲睹了他们的剧烈呕吐、痛苦呻吟,进入迷幻沉睡过程。我不小了,当时我已感觉到一种我不能承受的恐惧正在降临,而只能默默忍受着,傻傻地期待,期待有什么奇迹发生,期待所有悲惨情状像一场噩梦一样快些过去。那种恐惧的最大边界就是越来越临近的死亡,但我不敢想,我要以不想的形式将这一切恐惧变成虚无。直到后来——我真的感谢时间的缓冲效应或消解效应——中毒事件的时间延续性结果是他们没有死,他们战胜了饥饿,也战胜了食物中的毒素!
  没有惊赞,没有庆幸,只有险些灭顶一样的后怕和沉沉冬夜一样久久不去的恐惧。人命原来是脆弱到如此而不可把握的东西,任何一个意外事件就可以将一个人的生命毁灭。至于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无法预知的风险还在活着,除了后怕和惊惧,还能有什么呢?
  同年秋天。
  割完稻子的田野上空,耀眼的月亮张着一副空阔的脸庞,那种空阔,仿佛也有什么东西被一把把锋利的镰刀收割了。中秋前后,天地之间已很清冷,羸弱者已经穿上棉衣。稍有些暖意的是村子里开始飘荡起新米成炊散出的香气。饱食新米饭的人们像冷天复暖时候的蚂蚱一样洋洋自得。
  父母的憨笑怪怪的,那种笑意当然出现在饱食新米之后。他们似乎太看重那一顿饱饭了,满意的憨笑多少有些全面麻醉的意思。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和一帮男人站在巷子口上满面春风地谈论着,说的什么,我没有记住。我只记住了他们的憨笑,那种憨笑是长久的饥饿终于得到慰藉之后才有的。几乎所有人的脸上,再也找不到饥饿所致的悲戚和痛楚,或者,那些东西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我无法被他们的憨笑感染,我还记得那次中毒事件。我隐约觉得,人在中毒时候的痛苦,无助和绝望,与人在饱食之后忘乎所以的憨笑之间,应该有一种勾连,究竟是什么,我当时无法说出。尔后的岁月动如倏忽,待我长大,读书,会用自己的脑子思考以后,我渐渐明白了。
  父母误食中毒濒临险境时候的样子是人的生命接近一个极端的样子,是将要离开生活场域时候的样子;而饱食以后的样子,是生命迈向另一个极端的样子,两个极端之间,是饥寒与温饱、富足与匮乏、痛苦与快乐、禁锢与自由、茫然与期待、昏昧与清醒等等等等纠缠不清的样子。与一个极端靠得越近,与另一个极端就离得越远,两者敉平,是人的生命任由灵魂选择走向的平庸阶段。
  父母中毒的时候,我无法回想他们平安吃饭的情景。他们饱食新米之后,我从他们的满脸憨笑中看到潜伏在笑容后面的悲惨与不幸。我无法像他们那样憨笑起来。那年春天的中毒事件像留在我心上的一道深深的刀痕。刀痕早不流血了,它只让我在青黄不接的春天感到冷;饱食之后的憨笑原本也不必计较的,但它很单薄,很脆弱,总让我的神思轻而易举地穿过,跌落在那个中毒的春天。收割代表暂时的满足,收割后空阔的田野上,残留的稻茬迟迟未被翻耕,开始吹拂越来越紧越来越冷的风。那种风很像顽固留存于我心中的忧患,久而久之,完全融入我的灵魂。我常想:饱食之后的憨笑不关涉人的什么美感,只是清晰地显露出人性之中动物层面的惰性,中毒者的挣扎唤醒的是人的生命虚无意识。人对食物的期待与信任,比人对死亡的警觉离得更近。
  那年我十六岁。从次年起,一个饥饿的时代开始起身、动步,像一片枯叶那样无可挽留地飘向历史。我必须带着中毒事件的恐惧对生活保持必要的警觉了。但我也用更高的热情迎接新的年景,并且,我很感激自此以后再无饥饿的日子。
  多年来,我经常告诫自己:当饥饿依然是饥饿,人只是觅食的动物;当饥饿遇上食物,人都是幼稚的孩子。   2017-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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