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
奶奶去世了。请道士,道士来得迟,吹唢呐的人倒先来了。 带着他的铜色唢呐:管子黑色,铜色喇叭口泛出铜绿。包放在凳子上,唢呐便挂在墙壁上,一下子坐在我围着的碳火旁。戴着一顶黑色休闲帽子,瞧不出发色,看来五六十岁。
坐在碳火盆旁,过了一会儿,我再仔细打量他。他回看一眼。带着眼镜,眼镜紧紧贴在眼睛那边,红彤彤的脸。这时候外面下雨,稀稀落落落在临时搭起的彩色雨棚上。也许是彩色雨棚掩映出的光彩,他说,看起来像是开太阳。要是太阳就好了,棺材抬上山就方便了,我说。是这样。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我向他打听,活路怎样?他说,不多,一年两三万。 看来不像撒谎,很实诚。他有些沉默寡言,偶尔说几句,语气很耐烦。是那种和气的人。
不久几个道士也来了。供神的八仙桌摆定,便在那里忙活。他们剪奠纸、写对联、祭文、摆神佛像、布置音响、念经咒、舞桃木剑、抽空剪折仙鹤,一直到做法事佛事,孝家跟着道士跪拜而跪拜,人群围观,热闹的了不得。
吹唢呐的人就多少有些落寞了。他一个人坐在中堂,还是来时坐的椅子上。外面法师一做完,就抽空吹上一两曲,然后停歇下来。除了守灵的我几个寥寥无几的人听着,大概再无其他了。这种唢呐声震人耳膜,将耳廓灌得满乎乎的。
我记得以前吹唢呐的人,憋足了气,红着脸对着金灿灿的唢呐大吹特吹。灯光下人群团围住,神气的了不得。即使回到家中,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那迷人的声音,此外抬头便看见光洁的月亮。
道士唢呐手来的第二天晚上 ,法事在凌晨十二点之前完成,道士急不可耐打鼾。我和妈在那里劝爸休息一下,暂时由我和妈守灵。唢呐手说,我也守到两点吧,"要不lia~lia的",意思是冷冷的,冷浸,这么讲,除了冷清,还有点莫名恐惧的意思。中堂里停着黑色的棺材。于是他吹起了唢呐,那种震人耳膜的声音又来了。辛辣,浓重,粗狂,嘈杂又有迹可循。在吹与停之间,他变换了好几次曲子,一堆毫无着落的音符串起来的曲子,无法套在他曾提过的几个模模糊糊听不清楚的曲子名上,像是找不到躯壳的无主之魂。在变换曲子之间,了解到他住址,竟然六十多岁,有一子一女,儿子有一对子女,现在出外打工,没活计时,便弄孙为乐,大概与孩子处的时间长,人才变得这么耐烦。他的人格之中,似乎就浸润着孩子特有的干净与善良的品质。也许因为留守,吹出的唢呐声尤其显得寂寞,连他渴望与人与年轻人说话的劲儿都作为证据反证明他的寂寞。这种寂寞的声音响彻耳廓,中堂,穿过门前的溪流,在阴雨绵绵的季节里能够有力的传递到远山之上。
沈从文在《边城》里娶亲殁人等红白事,都要吹唢呐(凤凰包括沅水,洞庭湖的上游,曾经也盛行唢呐)。翠翠看到的经过渡口的娶亲队伍的唢呐曲子固然让她惆怅,爷爷死去之后道士的唢呐声也让她悲伤。唢呐声是搅荡在黑色的记忆沟渠的勺子。
不久之后,唢呐手便进了安排给他的房间睡了,等待明天继续吹出这种激流之下暗流涌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