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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那个哭泣的年轻人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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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会这样哭 ,眼泪鼻涕一起来  ,啜泣哽咽,语无伦次,不顾及脸面。他说 ,他可以喝一点,我就当真了 ,哪个男人不喝一点酒呢。我给他到了半杯 ,二两的酒杯,我说,慢慢喝。没想到,第一口,就下去了一半,再一口,没了。出于礼貌 ,我又给他到了半杯 ,他端起酒杯敬我。他说 ,姐,我哪里做得不对你批评我,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不优秀,你不要放弃我。说着,就开始哭,眼泪直流。他用手抹着眼泪 ,继续说 ,说得不连贯,他说 ,姐,我尊敬你,你吼我也可以 ,我知道你为我好 ,你是恨铁不成钢,你不要放弃我。说着就开始大声哭泣 ,像一个伤心委屈的孩子。

       他叫我姐,可我不喜欢被他叫做姐。既然是姐,就得有姐的样子,姐是亲人,会有亲人的温度,他哭了,肯定心里有事, 姐就应该想方设法安慰他。 我宁愿只是他的同事 ,他的伤心难过我可以浮光掠影安慰安慰,至于能不能起作用能起多大的作用我可以不去关心。如果只是同事,我首先要关心他的工作做得怎样,会不会给我拖后腿,能不能让我轻松一点。可是他喊我姐,我的心就那么忽然地温软了,我只有哥哥没有弟弟,我在这个年轻人哭着喊我姐的时候想起了我的哥哥,记起了十多年前我曾经在他面前哭泣的样子。

      我说,小尤,不要喝了。他大声地说,我可以喝,真的。说着,酒杯又往嘴边送。我去拿他的酒杯,碰到他的手,他的手背上都是眼泪,湿漉漉的。我想去拍拍他的肩膀,他高出我一个半头,我够不着,只能轻声说,酒杯给我,我们说说话,边说边喝。

      饭桌上,那些赴饭局的人三杯后开始端起酒杯捉对厮杀,他们在笑,开怀大笑,手中的酒在颤抖的笑声中一些溢出了酒杯,一些倒进了口中。我端了一杯茶拉着小尤走出包间,靠近洗手间有一个椅子,我让他坐下,茶杯换了他的酒杯。

      小尤低着头,没有看我,就像自言自语,他说,他不是想骗我,是担心说了真话考不上丢人。

      我知道小尤在说上周的事,一个女同事请了产假,另一个同事抽调到了乡下扶贫,办公室只有我和他两人,我们要准备两年来的项目资料装订备检,还得写各种汇报材料。周三时,小尤来请假,他说他的儿子生病了。我看见过那个一岁多的小家伙,胖嘟嘟的脸蛋,已经长了好几颗牙齿,一笑口水就流到下巴上挂着。我略微停顿了下,对小尤说,快回家去看看,小孩生病马虎不得,不碍事了赶紧回单位,周末加个班。

      小尤的妻子在市上一个事业单位,孩子平时有奶奶照顾,周末了一家人才团聚。办公室工作清闲的时候,我会叮嘱小尤好好看书,服务期限一满就早点考回去。像我们这样偏僻的山区县,很难留得住年轻人,招考时公告明确规定了服务年限,五年后才能调动工作。

      小尤走了,从周三一直到周日,一个电话都没有。我忙得焦头烂额,午饭在单位对面的小面馆吃饭时,碰到了另一个科室的同事,她说,姐,你们办公室的小尤这次要是考走了你就更忙了哦。我楞了下,多问了几句,才知道小尤去考试了。那一刻,我有被骗的感觉,脑子里浮现出小尤请假时一脸焦急的模样,真是哭笑不得。

      这一周星期一,小尤来上班了,满脸春风。我问,你儿子啥病啊。他说,缺微量元素。听他这么一说,我忍不住地乐,哈哈大笑,边笑边说,那是得好好看看医生。小尤看了看我,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我考试去了。我说,哦,周六就考了吧,你知道这一周很忙吧,周日怎么不回来呢?他搓了搓手,用很小的声音说,我要陪陪家人。听了这话,我不再理他。过了一会儿,我还是没忍住,喊小尤过来,告诉他,任何一个单位都不会欢迎工作不负责没有团队精神自私的人。是的,在我的认知里,小尤就是一个自私的人,如果说他为了考试骗我还能原谅,哪怕他多为办公室其他人考虑一下,也应该考完试回来加班。我继续说,上次的教训你都忘记了啊,你这样偷偷摸摸地单位哪个领导会给你签字。小尤看着我,一脸真诚地认错,连连说,我错了,我不顾全大局,我是太自私了。我不再搭理他,几个月前,他已经道歉过了一次了。

      小尤是我选的,当时一同考进来了五个年轻人,只有小尤在企业呆过,结了婚有了孩子,也有五年服务期的限制。我以为,以他这样的经历,应该是一个努力工作懂事稳重的人,我们这样的业务科室需要这样的人。

      现在我明明确确地后悔了,甚至恶毒地在心里认为,对于一个在企业混过的本质上就不优秀没有团队意识的人来说,再多的阅历都是一个零字,到哪个单位工作都不会上心。

      几个月前,他笑嘻嘻地告诉我,他考去市上了,面试都通过了。我笑着祝贺他,说,小伙子不简单啊,不声不响的才来一年多就又考走了。他脸上露出略显矜持的笑容,说,考察的时候姐帮我说几句好话啊。

      我心里是有担心的,我问他,你的合同不是有五年的服务期限吗?他说,只要单位领导签字同意了就不受限制。我又问,那你考试前给领导说过没有。他说,没有,我担心考不上就没说。

      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心里想,小尤这一个考察关可能不好过。

      那几天,小尤的话特别多,到了办公室就开始做清洁整理桌子,不时地对我表达谢意,感谢这一年多时间对他的关心和照顾。我提醒他应该给分管领导和主要领导汇报了,他说只要上面要人下面还能不放吗?

      我不想打击小尤,只是告诉他,当初考进来是有服务年限的约束的,还是要多做一些准备。

      考察组来了,单位办公室拟定了一个谈话名单,我在其中,又在中间谈话的位置。我走进去刚坐下,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就开始问话,都是常规问题,诸如对小尤的看法,他的工作表现,再问我这次对他参加考调的态度。这些都是正常的程序和问题,我对小尤的评价略微拔高了一些,我是希望他走的,谁不希望一家人在一起呢?

      小尤很紧张,我一回到办公室,他就跑过来问我考察的情况。我不想在结果没出来之前就去预测,只是告诉他,都挺好的,安心等结果吧。

      毫无悬念,小尤没有走成。服务期限不到是其一,其二是招考公告上要求,必须征得原单位的同意方可报考,小尤并没有征求过单位领导的意见,这成了他不诚信的一个佐证。

      小尤去了领导办公室,呆着,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请您放了我。这是局长给我打电话让我去领人才知道的事。我拉着小尤的手,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一刻,我不知道我拉着的这个小伙子跟我是什么关系,是同事,还是亲人?

      回到办公室,小尤趴在桌子上哭了。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对于一个迫切想回家的人来说,我想不出什么话能起到作用。后来,我告诉他,很多圈子是有规则的,既然进了这个圈子就得遵守其中的规则。小尤喜欢踢足球,我是个足球盲,只能在网上找了踢足球的一些资料,试图用足球场上的规则让他明白一些成年人必须明白的道理。

      小尤说,他不想什么功成名就,就想着一家子在一起,陪着孩子长大。我怎么不知道呢,小尤的今天有着我昨天的影子,只是他更幸运一些,能通过考试努力走自己想走的路,虽然每一场考试都设置了一定的条件。

      那一次,对小尤的打击很大,他工作不尽心,就像一只癞蛤蟆,捅一下动一下。每次我想批评他的时候,就想起了我当年为了和家人团聚调动工作的事,为了签一个字,连续半个月守在某领导住家的小区门前,看见和他家有关系的任何一个人都卑躬屈膝,探听领导什么时候在家,什么时候可以见见。人生哪里有什么容易的事,都是在千锤百炼中变得皮糙肉厚,这些路小尤要自己走,在路途中自我调整心态。我告诉小尤,要吸取教训,下一次不能再这样了,一定要把公告中规定的事情做在前面,这一次就算是探路吧,以后机会多。

      小尤慢慢地又生龙活虎了,他告诉我,姐,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看开了,走不走都无所谓。我暗自观察了下,说“无所谓”的小尤时刻都在盯着招考网。

      才两三个月,小尤又开始哭,比上一次更厉害。这一次,他没有进入面试,缺少了单位证明。我不再像上一次那样去安慰他,甚至我有些生气,也觉得他太不懂事了,该说的都说了,长点记性都不行,手里的工作都没做好,遇到点打击就哭哭啼啼,烦。我不再问他,只是安排工作,说清楚完结时间点。我在考虑,面对一个最多一起工作几年的同事,我应该持什么样的态度。

      今晚,不过是一次工作聚餐,我告诉小尤,不能喝就不喝。才一杯酒,他就开始哭了,他用手像洗脸一样抹眼泪的动作还是让我瞬间心软,我不希望一个年轻人在连续的打击下变得消沉,想要告诉他,没什么大不了,过一段时间回头看,这些不过是人生的一段经历而已

      我对这个坐在椅子上哭泣的年轻人说 ,一起都会好起来的。说这话时,我没有看他,我看见的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早起的自己,俯身亲吻着熟睡中的女儿。

      我把自己年轻时的一些经历讲给这个年轻人听,当我回忆起往事时,忘记了这是在饭店,就像在某一个像家一样安静的地方,我在轻声细语地告诉一个困顿中的年轻人,他遇到的事我也曾经遇到过。

      我和爱人分居两地时,女儿一岁多就抱回了老家请母亲照顾。我们和这个年轻人一样,一家三口分处三地,周末,爱人从县城,我从乡下的学校一起往老家赶,那里有个小家伙等着我们团聚。一周只有一天半的时间陪伴,星期六回到老家很多时候已到了晚上,女儿也睡着了。我从被窝或者母亲的怀里抱过那个肉肉的小女孩,搂在怀抱里,亲了又亲。星期天是最幸福的,我们有一整天的时间待在一起,拉着女儿的小手带她一步步地走路,教她说“爸爸妈妈花花饭饭”。星期日一大早的分别,最难受,女儿还在睡梦中,我亲了又亲,才狠心走出老屋。下一个星期六,匆忙回到家,母亲就会告诉我,女儿醒来后,喊了几声“妈妈”就开始大哭。谁不难受呢?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两年,女儿三岁半,我们又才在县城团聚。一家人分开的那些日子,每一天我都在盼望着团聚,和小尤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哭了还是认真工作,教学成绩在学期末全县的排名中出于前列,这也是以后调动工作的基础。哪个单位不看重职工的工作能力呢,很少有领导仅仅因为同情就会帮助一个工作不努力不负责的人的。

      这些话,我不知道小尤听进去了多少,只是他不再哭了,低声说,我知道了,姐,我会努力的。

      那些喝酒的人还在喝,笑声说话声此起彼伏,偶尔有人走出来上了厕所又进去了,眼睛直直的,没有多看一眼一边的我和小尤。大多这样,谁又能多想着谁呢。看着此刻眼前这个高大的脆弱的男人,我又想到了女儿,多么希望她以后的人生之路,遇到难处时能有人如她的亲人一样关心她安慰她帮助她,拉她一把,陪伴她走一段路,给她时间让她成长,那将是多么幸运的事。

      我拉小尤起来,从这里到他的住处,从河堤走有两公里,那条路灯火通明,我想要陪他走回去,再说一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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