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书信有关的记忆碎片

      
    里院的大爷爷一进院门，就说：进元，看看谁来的信？爹停下手中的活儿，礼让大爷爷进家、上炕，给大爷爷倒水、递烟。大爷爷抬抬烟杆说，吸这个。带劲！说着从大襟底暗兜掏出个纸包，递给爹。 我不懂啥叫信，急切看那纸包。爹的大拇指指甲顺着纸包边缝隙前划，翘起小指甲挑开边，小心掏出横格信纸，看了看：润芝哥的来信。我念给您听。大爷爷放下烟杆，挺直腰，盯着爹翕合的嘴。爹念道：父亲大人敬禀者……大爷爷哆嗦着嘴唇，山羊胡子哆嗦着，应和爹读的字。虎虎上班了。原生念初中了。给您汇去50元，尽快去邮局取。大爷爷笑眯眯地抹了把眼角。
   我恍然明白：信就是唠嗑儿。
    大爷爷眨巴眨巴眼，看着爹，没有了？咳嗽几声，清清嗓子说，进元，写回信吧。
    爹从炕桌上拿过纸笔。大爷爷说，润芝我儿。来信收到。汇款也收到了。虎子下井？千万注意安全。让原生好好念书。长大别再下井了。
    左邻右舍一来找爹念信写信，我就蹲一边静静听，学习用字词。看着他们对爹的崇拜眼神，暗生念头：好好认字，学会写信。慢慢懂得了抬头称呼与落款时客气话等等。不懂的地方问爹，但那几年，爹不是在学校工作，就是去库房借粮路上。我不想给他家压力，就独自琢磨。偶然从书柜中找到本小册子，里面尽是日常文化常识。有十二节气歌、六十花甲歌、辈分知识及称谓。当然有书信格式。我弄清了亲戚称谓，有人找爹写信，我打腹稿，能准确说出称呼。来人说完想表达的内容，我也能逐项叙述，能准确说出落款。
    那几年年节，我已帮爹给人们写对联了。心痒痒帮爹给人写信。我心里想啥，爹都能看出来，现在他故意不让我替他给人写信。有次，爹笑笑说，“我知道你想写信。好好念书。写信难着哩。”我说，你写那些字词我都会。难啥难？爹笑了，有时候，写不好，对方理解错，误事呢。
    几年后，我考取代课老师，到恒山旮旯一中学教书。弟弟考上了大学。不久，弟弟给家里写来了第一封信，我记下地址，给他写了封回信。我并没像爹替大爷爷们写信那样说家里长短，只写了我也想读书的愿望，规划未来。
    我决定参加自学考试。那年报了门美学。温饱尚没法解决，何论解决精神食粮，哪有教材呢？我给弟弟写信求助，他从学校图书馆借了本美学教材寄给我，我囫囵吞枣读了第一遍，啥也没弄明白，继续读第二遍，书是大学图书馆的，自然不敢勾画，就写读书笔记。弟弟来信说，这书最多能借三个月，实在看不完，超期罚款。我疯狂阅读，不懂的地方给弟弟写信讨教。书信成了我俩交流知识的讲堂，三个月内我读了三遍。美学考了80多分。两年就考完了所有课程。
     学校分来一些师专毕业生，周末就捣红三、攉轮子（扑克游戏）、打百分。我读书累了，也参加这些无聊活动。一位叫平的女老师说我，你不能跟我们混。你得考大学。我长这么大，还没人这么关心过我。尤其一位年轻女性。我问，我这点知识考大学有戏？他说，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你怎也得学习啊。我就自学高中课程。有次，校长笑眯眯滴说，告你个好消息。省里决定从民师代课老师中招优秀者到大学读书。我一下课就回宿舍学习。开始报名了，我请平帮我，她立马到公路等车进城给我报了名。
    我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被录取到某师院。入学第一周，我刚刚熟悉图书馆借书流程，便到图书馆给平写信，表达对她的谢意，委婉流露情意。一个星期的惴惴不安，一个星期的期盼，一个星期的煎熬，一个星期的心痒痒。下周一，负责收发的女生挥着信：小马。信。我忍着心跳，轻描淡写地地说，扔过来。哪有那么容易。这封信价值大，你得给我们买东西去！我摊开手，啥价值？小鱼儿诡秘一笑，跑过来，咬着我耳朵说，肯定是女孩写的。不买包瓜子想看信。门也没有！我赶紧给她买了包瓜子才换来这封信。扯信封，连信纸也扯了。平说，大学那么多添香红袖，忘了我这个柴火妞。我设想了能想到的结局，就是没想到我碰了个钉子。怨气顿生：大学确实好多添香红袖。你摆啥架子？就淡了这心思，也就没回信。
    一个月领80元生活费，没钱买书。想起家乡县教育局长跟爹同学，我斗胆给局长写信，请求继续给我发工资，以帮助我继续学业。信自然石沉大海。寒假回家，爹说，局长说你写信要工资来？我问，怎不给？他说，这口子不能开。每年很多上学深造的呢。你不该不跟我商量就给他出难题。
    毕业时，局长直接将我分到城郊一所中学。一年后调我到一所城内高中。教学之余，读书读到好多书信。司马迁的《报任安书》，鲁迅先生的《两地书》等，并喜欢上书信。
     我喜欢瞎琢磨教学中发现的问题。从课文学到那么多，该练笔才对。就写小说散文，email到编辑邮箱。03年寒假第一天，正跟同事采买年货，收到杨新雨老师的短信：哲夫主编在南方采写暴风雪，转来你的小说《颜色》，请今天一定校对完毕发来，明天就下厂印刷了。我不愿意给其他老师添麻烦，立马赶回来老家找电脑修改小说，那几年村里网络不发达，折腾到晚上11点，终于在最后期限给杨老师发去邮件。
      02年，突然接了个高二班，班里厌学情绪泛滥，充斥着火药味，我小心翼翼讲课，担心一发飚，触发火药爆炸。可面对颗颗趴桌上的脑袋也不是个办法，我就试着做第一排一位叫贾凤楠同学的工作。早自习我开玩笑问，知道凤凰？吉祥鸟呗。我说，凤是雄鸟，凰是雌鸟。凤凰500年一个轮回，坚强不屈，浴火重生。你这名字风表明你是个假小子，凤凰的坚强不屈哪去了？楠木高贵品质该有所作为。我知道我不是个好老师，可是我想尽可能之力教育学生。凤楠振作起来，努力学习。我给她写了封信。内容也就是多读书多思考不平庸之类。前年有人要求加微信，留言：贾凤楠。我立马通过。她竟然发来我给她那封信原稿照片。三页白纸上写了些真话。微信晒出的信息得知，凤楠没亏这名字，大学毕业进了家国企，还读了中央党校研究生，业余写诗怡情。
    2014年，儿子到邻县读高中。我感觉到他就像我放的风筝，随风飘向没遮拦的天空。孩子读初中那三年，我给他讲语文与英语的每篇课文，我知道他的每个知识缺陷与能力缺陷，我敲打他三年。突然无所适从，不知道他哪怕一丁点信息。我不甘心，也不敢放手。我太知道他的性格了，过一阶段他这个自行车轮圈就被坑坑洼洼颠簸到不圆，就得正正圈，得敲打敲打，可我够不着。他两周回一次家，倒头酣睡，我们就给他洗洗衣服，做顿好饭，根本没时间交流。我没法了解他的学习情况，脑子一片空白。儿子带回第一次月考成绩，看着他语文成绩及作文卷，我脑子突闪火花：何不书信交流？随时了解他的思想动态，还能提高写作能力。我就给他写了第一封信。当然没批评他，我知道学习是慢活儿，就像肉得文火慢炖，调料味道方能进入肉质，来不得半点着急。第一句就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写完这句话，我突觉好笑。这不是我写的第一封信的内容？当年我给弟弟写信，其实也就是谈“预”。送儿子到车站，“爸爸拿包，我赶紧买票去。”我将信塞进包最上面。他拉拉链肯定能看到这封信。半月后，儿子回来照常倒头就睡，我们照常洗衣做饭。吃饭时，他的话多起来了。老班忒民主，宿舍自主选择，座位自由选择。数学老师忒忙，问个问题就是逮不住。政治老师讲经济学特好，我喜欢学经济知识。生物挺有趣。我从话里捕捉着他的想法，了解他对科目的兴趣，及掌握程度。送他到车站，他照例下车去买票，我照例提包，把信塞进包里。他上车时，突然转身，递给我一个纸包，就上车了。他妈妈疑惑地看着我，啥？我已经把纸包塞进裤兜了。我笑笑。他妈妈说，父儿俩搞啥鬼？
    我回学校上自习，展开纸包。他理解了我的苦心，信里表达了对未来的期望：好好学知识。我知道这已经是个不错的开端了。
    这样，三年。整整三年，我与儿子书信交流。最有意思的是，他几次考试作文引用马云名言，可根本不懂马云的价值。详细描写那年所谓的“光棍节”，老师组织他们看马云的直播情况及心理。“看到那个滚动数字的大屏幕。同学们都亢奋了。”我写信给他讲马云的投资来自孙正义，马云的价值不在赚钱，更在于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等等。
    他读大学后，我收拾他桌子，看到满抽屉的信，想这些信是一笔财富呢。
    儿子读大学后，开学期微信询问入社团等事，我让他自己决定。我写了一封邮件，跟他要邮箱，他说发微信吧。但他很少跟我微信聊天。白天基本在学习，晚上11点多时留言问一些语文知识，或者告知我他需要的东西。第一封信嘱咐他多读书，读书要杂，但专业必须精读。敲字敲出“独立思考”时，我对着电脑发呆。该不该说？独立思考本来是读书应有之义。可是，现实允许独立思考？可是不培养他独立思考，读书有什么意义？我deckspace掉这四个字，又敲出这四个字。删掉。敲出。留下。要么这书还真白念了。文档发出后，我担心他驳斥我，或耻笑我。几天后，他竟然询问我一些文言知识。说大学语文老师特有才华，讲的东西忒有文化味。我耐心给他写了个邮件。写好后我查了下资料。这家伙不好糊弄了。一不小心就会让他抓住错处。后来，从给他朋友圈转发的信息看，他确实看了些经济类书籍，转更多的专业知识。虽他没给我回过一次长信，但我还是每学期给他写个长信，发到他微信里。再过半个月他就到上海实训去了。我肯定还给他写信。
    刚浏览朋友圈，看到赵瑜晒朋友给他手写的信封。“好久没有接到这种手写信封了。”惊喜，我想我有机会肯定还会手写信的。那该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