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落叶

闹钟鸣响之前，环卫工扫街的声音先把我唤醒了。睡眠充足，疲劳全解。
窗帘上挂着的天光还很幽暗，也很沉静，大扫把划过街道的声音就显得很响亮，仿佛还真有亮度，仿佛比窗帘上的天光更加明亮，好像是从风声或雨声中剪辑下来的一些片段，然后被一段一段地播放出来，均匀，连续，是均匀而连续的片段。是舒缓而流散的泛音，只有响度，只有色彩，没有音高。但是，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间和空间同构体中，扫把一下一下划过大街发出的声音实在好听，跟轻松醒来的心境十分搭配。这样，一个更加清晰更加轻松的想法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原来，世界上真的没有卑贱的职业，只有卑贱而贫乏的审美力。
身着橙色马甲的环卫工是城市里形象最醒目的职业群体。如果仔细搜腾一遍记忆的仓库，就发现，除了最熟悉的人，除了常见的熟人，除了常见而不熟悉的人，除了不常见也不熟悉的人，常见而不太熟悉但印象又很深的人，恐怕就要算环卫工了。一到街上，他们身着橙色马甲的样子总是先跃入眼底。环卫工，工作脏、累，他们和他们的职业也被一些人认为“低贱”，常常被一些务正业的人和一些不务正业的人看不起，因而，凡有一点“自尊”之心、也有些许懒惰之心的人从不操持此业。环卫工作，从业人员多为进城监管孩子上学的农村老太太和老头儿。每次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总在认真清扫所承包的路段，一手提着超大的铁皮撮箕，一手拿着光秃秃的扫把——很少看见他们拿着新扫把的——他们拿着扫把勤勉地刷着路面，不急躁，不慵懒，不耍猾，不懈怠，仿佛安装了完美的程序一样，执着，尽责，不留一个死角，不放过任何可称为垃圾的东西。
有时候，就可看见他们终于坐到街边休息，拿出常备的水瓶喝水，吃些东西。有时候，相邻路段的两个环卫工仿佛牛郎织女那样相遇了，正好就是一男一女，他们就皆大欢喜地坐到一起，吃东西，喝水，吃吃喝喝的时候互相谦让，也真心实意地谈笑，他们谈笑时的神情十分诡谲，仿佛终于道破了什么天机，或者终于斗胆表白了一个什么心意，于是，最灿烂的心情之花在他们脸上绽开。他们的快乐令整个城市所有的人难以企及，这时候，他们就像并蒂绽开的橙色的花，那是鲜艳、温暖的城市之花，是从最真诚、最朴实、也最令人尊敬的人身上绽开的。
这样听着、想着，仿佛受了呼唤和鼓舞一般翻身起床，闹钟才被逼得哗然作响。
去上班的路上，要走过一段小街，那段路上有一个环卫工。那时他坐在路边台阶上，并没有工作。长舌帽严严实实地包着头，长长的帽檐遮着脸，很难看清他的脸庞，或者她的脸庞。
正是孩子们上学的时段，也是孩子们的早点时间。
每个工作日的早上，这条小街都要出现一个由孩子们造成的人流“早高峰”。孩子们像千溪合流一样涌进小街，购买早点，用早餐，随手丢弃现象就在所难免。平日里，老师、家长对他们也是经常教育的，但在没有老师也没有家长在场的时候，不论怎样严格的教育都会在此时此地大肆“放水”，只要有先驱者，榜样的力量总是无穷的，一人违禁，百人效法，终于法不责众，转眼之间地上一片通白。
这也难怪，他们毕竟还是上小学的孩子，他们正处在听而有所不闻、视而有所不见的年龄段，他们没有过错。如果非要找错，他们的过错依然在于他们还是孩子。但是，还是孩子，的确又不能算作人的过错。他们虽然有种种不良行为，也不能算作他们有错。真正的错误并没有出自孩子，而是出自成年人和他们的种种离奇古怪的观念。
城市应该充满现代气息，街道应该宽广整齐，小区应该纤尘不染，校园应该窗明几净，总之，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见到一片垃圾，这是成年人的主观愿望，这是成年人的处世逻辑，这是成年人的价值取向，这是成年人的道德规约，说到天东地西，是成年人为自己也为别人戴上的“紧箍咒”。
当然，讲求文明卫生是对的，讲求环境美观也是对的，但具体操控却是成年人的事情，而不是孩子们。他们只是小学生，他们没有那么多稀奇古怪、严苛峻厉的义务，他们只有学习这方面知识的义务，只有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的义务，他们并没有能力来承担美化城市的责任，他们只有义务，但也仅仅是学习相关知识的义务。要求他们学做一些简单的事情也是学习的过程，也只是在学习，而不是在工作，他们也不必工作。可是，什么时候成年人把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强加给不谙世事、尚无能力做这些事情的孩子们的呢？
寻根究底，原来也只是少数人的特别观念、特别要求和特别需要在作怪。说白了，强求孩子们这样做并不是社会的需要，并不是孩子们健康成长的需要，也不是像有些人常说的“办人民满意的教育”的需要，更不是人性的需要，让未成年人去做成年人才能做的事情，我们的生活中，这样的急功近利、这样的利令智昏、这样的精神方面的巧取豪夺沽名钓誉、这样的毫无来由已经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死板僵化和顽固教条，这样的想法和做法已经严重违背了教育科学的基本原则和社会道德的基本范式，少数人的观念真是太有“影响力”了！谁都知道，本源的的生活里没有绝对的观念，没有死板的教条，没有纤尘不染的小区，没有窗明几净的教室，不生垃圾、不落树叶的地方是有的，在撒哈拉大沙漠，在珠穆朗玛峰，却不在社会生活最火热的城市。
还是这样一些脑袋，他们整天想的是凡是学生，语文、数学、外语门门功课都必须学得很好，都必须考好，在他们看来学生是在工厂里依照标准化程序制造出来的学习工具，学生们的考试分数一定能够达到整齐划一的相当的高度，学生们的行为习惯、道德品质诸方面的问题都是可以通过课堂教学迎刃而解的。这些脑袋很荒唐，很可笑，也很可憎，相比之下，他们的脑袋的管用程度是远远比不上环卫工们的。
由于当时无法开展工作，那人在台阶上坐着，弯着腰，合抱的双臂放在并拢的膝盖上，下吧支在双臂上，头向一边侧着，向孩子们进入小街的方向侧着。他仿佛在看着一大片移动的树木，那些树木的“叶子”黄了，快要“落”了，他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那些叶子全落下来，然后，扫在一起，再装进按时来到的垃圾收集车。他的样子，分明是小城版本的雕像“思想者”。
他在耐心等待。
他在等待所有的孩子顺着小街走进去，他在等待所有应该丢弃的东西全被丢弃，他在等待所有可能成为垃圾的东西最终果然成为垃圾，他在等待城市里的早间幼稚纯洁又生机勃勃的那个群体创造的繁华达到高潮处又平稳回落，他在等待城市的清晨那些蓬勃生命的另一种“落叶”。
小街里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是自然而然的，因而，环卫工才顺应自然耐心地等待。
在走过的路上，孩子们丢弃垃圾的现象是阶段性的，但是，环卫工的工作却不是阶段性的，因为除了赶早上学的孩子们，这条小街上还有许多的成人进进出出。总体上说，成人在小街上的行走是有来有往接连不断的，他们一边行走一边随手丢弃垃圾的现象也就是不间断的，他们丢弃在街上的东西有他们口、鼻中的排泄物，有男人们抽剩的烟头、抽空的烟盒，还有不管男人女人都要使用的面巾纸，这些，都被成人们随手丢弃在小街上了。学生们上学时的人流高峰期过去之后，环卫工就开始按部就班地工作，干完之后，坐下来休息片刻，如果是男人就抽一支烟，如果是女人就看一看来往的行人，然后，接着打扫成年人接连不断地丢下的废弃物。人在小街上不中断地来来往往，地上的垃圾总是层出不穷、五花八门，环卫工的工作也就不能有时间宽绰的停顿，他们的辛苦和忙碌真的不待言说。
然而，我们不禁要问，那些成年人，他们丢弃的难道仅仅是垃圾和废物，而没有人性的弱点、没有人的精神的污垢、没有品行的碎屑、没有道义的残片吗？“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其身不正，何以正天下！
环卫工清扫的是大家随手丢弃的生活垃圾，谁又能说，他们清扫的东西里面就没有人们的精神垃圾呢？我们的教育，我们的社会在希望和要求我们的孩子要成为“品学兼优”、“全面发展”的“准完人”，但是，谁又来要求成年人？孩子们从成人那里很少看到或者根本看不到这方面的榜样和范式，孩子们的精神世界早已经被分割成“校内”和“校外”这样两半。在“校内”，他们的无意识行为被唤醒、被激活而成为有意识行为，却是强迫型行为，被称作“品行”和“纪律”。这些“强迫型”行为刚刚熟练，放学了，甚至放假了，具有强制性特征的有意识又被“校外”的冷漠和种种自我意识无情地围困、侵凌。在校外，各种严厉的禁令自然解禁，对大多数孩子来说，他们的行为又会回到无意识状态，但这是可以原谅的，不能原谅的依然是成人。
成人们满怀希望地要求孩子们养成良好的习惯这一点本没有错，他们的错在于不该以成年人的心态和需求来对待孩子和要求孩子，不该对孩子们求全责备，成年人的错在于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总在要求甚至强令孩子们做到。成年人对孩子们种种良好习惯的养成教育满怀希望，说明成年人对社会还抱有希望，对未来充满信心。从广义的角度说，成年人丢弃的那些弱点、污垢、碎屑、残片，如同树木上面落下的树叶，叶子零落了，还会长出来，并且是不断地零落，又不断地长出，孩子们自然就“遗传”了这些“基因”，因而，我们面对孩子们的童心世界的时候，其实就是满怀希望也是满有信心的时候，我们对纯洁和善良是有信心的。但是，由于成年人身上种种恶习尚未得到有效禁绝，孩子们长大以后，就逐渐演变为具有同样恶习的成年人。
我们所希冀的美好缺乏持续的“养分”，也不具备让这些美好赖以发展壮大的适宜的“沃土”。
进了学校大门，宽广的操场上飘着一股让人警觉的浓烈的焦糊味。原来，校工在焚烧树叶。被攒成一堆的明黄色的槐树叶冒着神话世界里才有的袅袅娜娜的青烟，是慵懒而沉重地冒出，懒洋洋地上升，最后融入淡薄的晨汽——对此，我一直怀着强烈的情绪在质疑：他们为什么一直要焚烧树叶？难道处理自然飘零的树叶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焚烧吗？能不能想办法让它们自在自适、自生自灭？如果有碍瞻观，如果影响了某某“面貌”，可不可以将树叶倒入垃圾回收车而将它们运到更为合适的远处去？或者，可不可以秉持一颗对生命至真至诚的心，对所有的生命和生命的遗存表示虔诚、尊敬，而给那些树叶一个合情合理的归宿，也给正在建立价值观体系的孩子们的心灵一个崇高的启示呢？
放学的时候，又经过小街，已很干净了。我不知道从早上到中午这么长的时间里环卫工都干了些什么，此刻，我只看见他又坐在小街的街口，他的腰直了一些，有力了一些。灵活了一些，双臂自然伸展，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其时，正有一束阳光照着，他，胡子拉碴的。他的神情平静而安详，侧着头，看孩子们从里面出来，好像在看一片会行走的树林。
显然，他又在等待。
他在等待那片会行走的“树林”落下的“树叶”。
学生们潮水一般涌出来，几分钟后，他又可以干活了。我以为，有些道理，他比一些专门教育人的人，比一些强硬地要求别人“绝对要做好这个”、“必须要做好那个”的人，要懂得更多一些。
同为“落叶”，来自孩子们身上的无意识的“落叶”，因为可以原谅也便是可看的，但来自成人身上的种种有意识的“落叶”因为是劣迹斑斑而不可饶恕的就是丑陋不堪的。对于环卫工来说，无论哪种“落叶”，他们都应该打扫得彻彻底底，他们事实上一直也打扫得彻彻底底。无论是哪一类人，他们将要“落叶”或者正在“落叶”的时候，环卫工们都会耐心等待。环卫工，是为物质生活相当繁荣的城市、为耽于享乐的人们兢兢业业地“善后”的。
等到该飘落的都飘落、该打扫的都打扫了，城市、街道，处于暂时的宁静了，那个环卫工才能够回到住处，享受一会儿天伦之乐吧。

2012-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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