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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守灵夜(一二三)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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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灵夜

元平

一张旧八仙桌上,摆着三个电筒:红色、蓝色、紫色,有大有小,如果摁亮开关,灯散发出的光大小不一。旁边是紫色 “老年”手机,一到整点,就会有标准清亮的女声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二十三点整。”这声音无力的掉进守灵人的脑子里,像投往偏僻池塘的石子。守灵人依旧没精神,一双眼珠却往桌子上一瞟,看看香烛有未燃完,以备续点。八仙桌靠内是祭祀的鱼、鸡、果品,米升临时做的香炉烟雾萦绕,后面隐隐浮现出一张笑吟吟脸,是老去的脸,熟悉,在守灵人记忆里早安家落户。一张遗照。
我奶奶的遗照。

据来守灵的二奶奶讲,这张照片是你奶奶老早准备好的。前些年,有人来村子里走,说专门拍这种照片。拍照人停在哪里,附近的老人便围过去。拍照人想必还动了喇叭之类的工具,才让极为敏感却又耳聋的老人们听到。他的声音是和死神签订过契约的。很多老人围着拍照人,笑嘻嘻七嘴八舌。这些老人当然也和死神签了契约,不过,不晓得的是,是不是他们自己认可、允诺的。我奶奶拍了两张,一张拍出来,她一看,觉得不好,摇摇头,请拍照人再拍一张。这张就是现在看到的了。哎,不知去和死神见面是不是她精心准备的,不过这张遗照是。我对二奶奶讲,那么你也有喽。她说,我也有的。是白天的事情。


遗照紧紧搭在木挡板前,挡板后是黑漆漆的棺材。棺材原来放在我家楼上,堆在空处。我经过那里时,会很害怕,不敢张望棺材。棺材是老早准备好的。都这样。比方说我更早去世的爷爷,他那时候晚期癌症,家里没钱治,当然有钱治也不管用。于是就先给他准备着了。木匠师傅就在门前打造棺材,人人“咯滋咯滋”踩在刨花上,打量着棺材成形。爷爷也在看,成模样时,他说有点小啊,会挤。他还想改,但是已经没办法了,都成这样了,没法改了。何况,原木也是生就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将就吧?将就就将就吧。最终,他没有像村子里另外一个老人躺进去试了。刚做出来的棺材没上黑漆,还是木头,看起来还嫩,还不觉得害怕。一上了漆,惹上了那种色调,整个都不干净了,就和地狱和死神搭上关系。这种黑色就和村子里的夜晚一样。黑夜降临,山峦也好,屋檐也罢,都似乎被换了灵魂,变得神秘而可怖。它们应该是相通的。也许是知道黄泉本是黑暗,准备的棺材,也要入境随俗?


奶奶生前说,她死之后,要去梁家寨。去就是葬。说了不止三四次,十来年了。她是有私心的,爷爷葬在东边的山头,据说爷爷生前总骂他,所以她死后要去梁家寨,梁家寨在西边,这样离得远远的。最后事与愿违,他葬在了爷爷坟旁。伴着黑色棺材进入了地底的“黑”里。“黑”里面有什么?什么也没有。有有时并不可怕,没有才让人担忧。


她已经在“黑”里面一段时间。现在是初夏,初夏的晚上,凉风习习。我翻开过去记下来的便签:“因为春天,万物生长。这是老套话,老套话有新的时间、新的元素,以及新雷,新雷和旧雷其实没两样,它不过是邮差,电动车轮仄过时的响动,意思新的时间给你邮递过来了。接着是春雨,润物细无声。”那时写到春雷时,就想起了守灵晚上的雷声,到现在看到时,依然能想起。


是凌晨,也许更晚。雷声顺着大门旁窗格子进来,身后,紧紧关上的大门外,黑色的山峦,是黑色,是“黑”,春雷在“黑”里面混不自在,顺着窗格子进来了。这算是一个晚春,人人都说,二零一八年的冬天是个长冬,偷了秋天的一些时间,盗了来年的春天。奶奶毕竟没有走出漫长的冬天,就是说,这声春雷她已经听不见了。造化一样的,春雷迫不及待的往她这里,从“黑”往屋子里面躲时,她却又不得不去了“黑”那里。春雷一声接着一声,在下半夜的“黑”里面发声,发生。



守灵夜(二)

奶奶生前还害怕屋后的刺山神。这倒不是一般的山神。一般的山神有大有小,大的塑有神像,白发苍苍,又因为人的一厢情愿,常常塑得和蔼可亲,受人香火,塑像前一团红色香的细杆子和灰烬。似乎一切中国神佛像都是这样,都被人为的柔和化了。东南亚的佛教佛像面目狰狞,看了就让人害怕。小的山神庙可以是几块砖头挪在一块,简单,象形,上面有烧过香的痕迹,那便更可肯定是山神庙。

刺山神,也可以叫次山神。顾名思义,带刺的山神,或者说山神之次。那座刺山神庙在屋后邻居菜地里立着。我没有走近过,远远看着,刺山神庙妖艳,红红绿绿的,让人害怕,背肌生凉。拜刺山神就和养小鬼差不多,这是我们湘西人的看法。

刺山神庙是屋后邻居供的。

我曾经问过本地的老先生,刺山神又有“四山神”之说,据说四山神也是玉皇大帝座下的神,和灶君一样,爱说三道四。

这些都是神话以及传说。但我奶奶信。不仅仅包括供庙的A方,还有与A对立面的B方,甚至围观者C方、D方,都是宁可信其有。就是说,我奶奶活在一种恐惧之中。川端康成讲,老人的邻居是死亡。我奶奶并不害怕死亡,她已经为死亡做出详细的准备(譬如遗照、入殓的衣服、放在棺材上代表年岁的棉线),她害怕的其实是等待死亡,是到达死亡那个具体又虚无缥缈的点的过程,这个过程黢黑一片。我把它称之为“黑”。

做个置换,“老人”、“邻居”、“死亡”“恐惧”,老人的邻居也许并不是死亡,而是恐惧,恐惧再过去才是死亡。也即,“0”最终到“1”,总经过“0.5”。

日本有一部叫《冷暖人间》的电视剧,也叫《人世间有鬼》。有趣的是它的标题,对于不会日语的我,去看日语标题时,大概会看成渡过世间的人都是鬼。这部剧据说拍了几十年,几十年下来,好些主角都去死神那里报道了,电视剧依然继续。电视剧终不过一个结局,却需数十年来完成。

葡萄牙的萨拉马戈写过一本《死亡间歇》,讲述某年某国元旦午夜,死亡停止,也即,死神不限期的停止工作,短暂而又漫长的“长生”让人类饱尝生的喜悦,然后:奄奄一息的病人求死不得,那种将死未死的状态不仅让自己、更让家人、以及让医院、养老院、殡葬行业,乃至整个社会陷入一种濒于瘫痪的困境……多米诺,又不仅仅是多米诺,牵一发而动全身,雪球越滚越大。当然,小说里面的死神终于又正常工作了。死神不过是将从生到死的距离拉的更长而已,命运的线就纠缠成一团。

记得读书时,学习数字有顺序,先学“1”到多少,然后学习小数点,学习分数,学习负数。简直无法相信,“0”到“1”之间,有“0.5”,“0.51”,“0.511”……从生到死,是要走过漫长的脚步。


守灵夜(三)

奶奶死后,她的遗物该烧掉的烧掉,不烧的“过火”,过火就是将那些遗物在焚烧遗物的火焰上绕一圈,走个形式。意思这已经烧给你了,别再在阴间惦记着这点东西了。这是风俗。

奶奶那几只电筒成了烦心事,烧还是不烧?

往常过年回家,呆在家里,一到晚上,乌漆墨黑的,要去井里打水,或者去厕所方便,有一段黑路,很需要手电筒。父母包括我,在外面哪里会用到手电筒,当然也不会准备,于是只好用着奶奶的。她的电筒有好几个,刚刚已经说过。我们谁用好,将电筒放在桌子上一会儿,就会发现电筒不见了。刚开始我们很奇怪,后来才知道,是奶奶收了起来。她收电筒如此之快。后来大家习惯了,谁要问:“电筒呢?”就会笑着回:“怕不是被收起来了。”“我才没有收呢。”奶奶说是这么说,可又不知从哪里将手电筒拿出来。她对手电筒很看重。

烧了,可惜,还能用。不烧,怕她因此惦记。

说起来,有段时间,我也几乎天天使用手电筒。读书时候,我不在学校寄宿,和很多人一样,晚自习之后回家,回家就要带手电筒,以在黑夜里照明,照得地上白花花的,像白色大骨朵花。往远山,便能照到远山,肉眼却看不见光柱到达处的模样。往天空,是否就能冲出云霄,到达当时看过的科幻小说所谓的外星球?

当然,奶奶使用手电筒,也是为了照明。我有时候想,也许不仅仅是照明。为了什么?哦,驱散黑暗里的恐惧,包括对刺山神的恐惧。一想到这儿,我就似乎明白了。我们当时用的手电筒,我们只不过用作照明的手电筒,随便放在桌上,她却这样郑重在意,不过是她抵抗“暗“的武器。我们太不重视她的武器了。

人其实是知终将一死的,只不过要渡过太多的恐惧,手里就想有个桨。

有一天,早上五点多,我在租房后新筑红色小道走路,不知是否靠小河,还是植物与大地本身的缘故,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气味,好闻。这是郊区。遥遥往城市那边张望,城市还没睡醒。路灯忽的灭了。与市区相反的方向,山上隐藏着坟墓,清明已过了一个多月,还有人们上坟留下的残骸。看到那些坟,我想起了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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