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之道

我妈胆子大。花椒树上的大脑袋青豆虫通身碧绿，小手指粗，长了一张小丑脸，两只大眼睛鼓突突瞪着，嘴巴阔大，我妈按它的绿脑袋，脑袋上立刻长出两只犄角，探几探，又缩回去了。看得人毛骨悚然。我儿三岁，哈哈笑，也去捅。玩够了，用棍儿挑着送到鸡舍里，几只母鸡吓得咯咯叫，不安地往后退，红公鸡护在前边，大鸡爪跺来跺去，就是不吃。鸡冠子乱颤，侧着小脑袋翻着斗鸡眼看人。

李子树上杨喇子厉害，扫在手上顺着胳膊一路喇上去，半个膀子都木怔怔地疼。我妈和我在树底下撑开一块绿花塑料布接着，我爸穿着白大褂戴个帽子，拿根带钩子的长铁棍勾住树枝使劲摇晃几下，哗啦啦下雹子一样，黄玛瑙一样的李子就噼里啪啦掉到塑料布上，我跟我妈提溜着放到大洗衣盆里，一下就有了多半盆。

我和我妈搬个小马扎坐在廊台儿下挑拣，好的留下，摔裂口儿的单放，坏的和烂树叶都扔掉。我妈拿起片发黄的树叶托在手上让我看，说是杨喇子，就是这东西蛰了我爸爸一下子。仔细分辨，叶子上趴着只半圆形的活物，比树叶还更像树叶，比树叶还要稍微绿一点，浑身倒刺，根本看不出是虫子，扁扁的。我妈说这东西放在手心里没事儿，遇到有汗毛孔的地方就往里钻，真能蛰死人！

小宝在院子里翻砖头找虫子，听见说，跑过来扒着姥姥肩膀看一看。给他，他使劲摇头，让摆到地上，一只脚跺上去，再抬起来看，什么都没有了。

几个孩子到后院玩儿，草丛里发现一条蛇，我听见了，抱着孩子往回跑，我妈往有蛇的方向跑，口里问着在哪儿，看时我妈已经到跟前，不知哪里找了根树枝在草丛扒拉，弯着腰，一下惊到我了。? ?? ? 我们家有老鼠也是我妈去打，追的老鼠满院子跑，我爹说，没有她不敢动的，你可别惹她！

早先我妈在小学当校长，我爸经常出差。我妈带几个孩子住在学校一间平房里，睡大通铺。半夜听见门口有人喊“郝老师”。穿好衣服出去看，又没有人。回来睡不踏实了。学校里两进院落，办公室在最里边，那时没有保安守门，母亲担心有贼。找了一根手腕粗大棍子，拎着，反锁了房门，满学校里转了个遍。回来开门我小姨才听见。

但是我妈平时跟学生很和气，还是很受老师学生欢迎的，放学走在街上，老远就能听见学生大声喊我妈，打招呼之声能听一路，我妈忙不迭答应，和别人说着话，说完了，也不忘答应那个等回声的学生，看着那学生转嗔为喜，高高兴兴往前走。

我妈虽然是老师，对我们几个可没多少耐心，小时候没少挨打。我妈说要是赶上战争年代，我肯定是个叛徒，还没打到身上就已经吱哇乱叫了，瞧人家我妹，怎么打都不出声，也不跑。还拽着胳膊不让打到她身上。说着笑起来，打不动了也就罢手。转而用哭诉打动我们的心，后来我明白了，我那么心软都是我妈哄我的结果。

等到明白过来我也已经长大了。我妈已经不来找我的毛病，我呢，也懂得了不去招惹我妈。我妈看见什么不合适的事也不像以前似的较真儿。我妈摆放东西都有规矩，书本，衣服，盘子、碗、刀叉筷子，乃至抹布放在什么地方都不能乱，要是我放错了，混放了，我妈必定过来检查一番给归位。也就哈哈笑话我一句了事，你是帮忙来了还是捣乱来了？这一点我没有学会，我妹妹学得倒是一丝不苟。

我跟我妈上街总不由自主要扶着她走路，以前我扶着我奶奶走路，我奶奶从不拒绝，笑呵呵的可愿意了。可我妈把胳膊抬高躲了我的手，说她用不着搀，自己能走，七老了还没有八十，现在过了八十岁又说我拉着她她就不会走路了。搞得我好不尴尬。

我妈在院子里看着一排一畦的菜苗能站半天儿，黄瓜搭架，辣椒栽苗，西红柿浇水，都是老两口儿一起干的。我到吃的时候就回去了。要是收获季节没有回去，我妈就打了电话来问，或者给我留在冰箱里，搁坏了也不舍得吃掉。

某一年秋天，我妈干活时摔了后腰，躺在床上哎呦，说站着不疼，不要紧，去门口小医院拍片子，医生说第几根椎骨骨折了。我妈还要先回家，严令我不许告诉我哥我妹，说要带着我爸一起去住院。我没有发现问题的严重性，为难之时是我爸悄悄打了电话。我妹听说，和我嫂子赶回来，使计策哄着我妈让她再去县医院，表面看起来很像是她自己做的决定，我对我妹佩服得不得了。

我妈治好了以后，“五一”就想回去种地。我打电话劝阻，被我妈恼怒地挂断了。我妈说她们想回就回，谁也别拦着。我想象得出我妈气咻咻的样子，想摔手机，又轻轻放下了。

今年新冠疫情赶在五一前得到了控制，父母回了老宅继续春天。我妈说去商店仍然还要戴口罩。我虽上不了班也不能冒险回家，只得电话里遥祝父母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