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病痛相守

伤风，鼻塞，鼻子也发痒。病痛中，鼻子会闻到一些奇奇怪怪的香气。“闻香识女人”，的确可以闻到女人身上才有的香气，想来想去，带有这种香气的女人还真有过，只是时日去之久矣，现在也记不起究竟是谁。

伤风时候的脑子竟然那么愿意怀旧，一些人喜笑颜开地来，一些事隐隐约约地来。怀旧的起点是童年，鼻子阻塞发痒的时候童年时代就要从久远的地方慢慢走来，之所以走得很慢，是因为童年还得翻越一座座由过往垒积起来的大山。这一段路途很长，伤风时候的心境只想一眼就看清久违的童年的模样，因而，内视的眼睛必须跳过沿途的景致。果然，精诚所至，童年惠然肯来，苦涩，也快乐，无知，也纯洁。童年时候的一大堆伙伴，仿佛是在某一个时刻七零八散的，伙伴们零散的时候，仿佛摆放在一起的一堆台球，被命运的球杆猛然一捅，那些球就向生活的四面八方滚开去。被驱散的台球还有重新聚首的时候，却不知道四散而去的童年伙伴何时才能得以团圆。现在想来，如今，那些滚向生活各个角落的童年伙伴，也应该全都苍老了。

伤风时候的眼睛也常常暗自流泪，流泪的原因也很复杂，除了昏昏欲睡又寝不安眠的痛苦所致的流泪之外，也有心灵深处悄然而凄惶的流泪，而伤感的原因又多是自然而然地将人生的当下与人生的过往进行对照，这一对照，就看见了一些遗憾、一些悲壮、一些凄楚、一些忧伤、一些感动、一些仇恨、一些怨愤、一些误会、一些思念、一些怀恋……它们趁着伤风时候的奇异感觉一拥而入，令人目不暇给，不知道应该先接待谁。其实，这些，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早知道它们会来，却未料及来得如此快速、如此集中，是趁着病痛而来。既然来了，定然要一一见面。可是，健康的时候觉得正常的事情，病痛的时候就变得极不正常，健康的时候不正常的事情，病痛的时候又变得很正常。

大概是伤风了人一定会萎靡不振吧，平时那些浮泛的人和日子全都沉积下来、平静下来，腾出一个大大的空间，空旷、透明，像清水一样透明，是清水一样透明的过往，那些沉积下去的日子、人、事情，再也打捞不起来，也不想打捞，害怕将好不容易澄清的过往之水搅浑。

伤感、悔恨，是因为过去的生活和人生皆不完美，那么多残缺和破损的日子铺就了自己走过的道路，一些带着血迹和泪痕的地方还写着“幸福”、“快乐”，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长着哲学家脑袋的“赌徒”。

从来不为疼痛流泪，也不为仇恨哭泣。一旦哭泣，一旦流泪，一定都是因为爱，要么是幼稚的爱被自己简单地抛弃，要么是成熟的爱又让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天长日久，就变成了不想告人的心灵秘密，自己变成了爱的圣徒，每天独自默默念动爱的咒语。有一些爱，居然成了灾难：好好活着，往事休提。

逝去的日子都是让自己的爱意活埋的。

抓不住，唤不回，怎能不叫人流泪！

病痛中，心灵脆弱，情感憔悴，理智昏聩。关于生活，热情被病痛消减，关于工作，快乐被病痛扼杀，关于学习，思维被病痛麻痹，关于娱乐，感觉被病痛蒙蔽。聚精会神地坐着，或者半躺着，认真感受头晕目弦、耳鸣眼花、食欲减退、慵懒嗜睡。喜欢傻傻地盯住一处，仿佛闭关修炼的大德高僧，但心绪根本静不下来，信马由缰，忽东忽西，没有方向，没有主题。总是想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自己是如何长大的，又是如何变老的，也想到尚未到来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的。想童年的时候，肯定要想到童年时候的自由无羁，想到青年的时候，肯定要想到初恋。也想到过成长路上遇到的种种艰难困苦和幸福快乐，想自己无数次跌倒，又靠自己爬起来。想自己年幼无知的时候被一些老奸巨猾欺侮和蒙骗，想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想以前，多少回生病了，却无药无医，生生地抗了过来，这一回，却不敢抗了，害怕抗来抗去弄出节外生枝的事情来……

原来，人在病痛中是这样难以避免地变得悲观，难怪谢灵运要发出“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的慨叹。

想一想病痛所由何来，再想一想病痛所由何去，希望及早离去，眼前就会出现一条虚拟的回归健康之路。

快乐是最高的健康境界，健康是最高的自由境界。谁说不是呢？身体的自由并不代表完全的自由，精神的自由才是。身体的健康是相对容易办到的事情，最难办到的事情依然是内心的健康和灵魂的自由。当人的独立思考权力被剥夺，当人的设想生活的欲望被压制，当人的自我构建生活的能力被消弱，当人的思维被规定为一种模式，当人的情感活动被圈定在一定的范围，当人的道德观念被强横地限定于某一些死气沉沉的偏执，当人的道义良知受到强迫而不得不弄虚作假，当人性被一些强制性的观念挟持并被迫发表一些违心的附和，当社会道德价值观明显地走向了正义的反面而无从争论、无从辩说，当一种具有人性色彩的意识格局被无情分解然后被强加以空乏的说教，如此等等现象一旦发生就表明人的精神病变开始发生，当然只是一部分人。人人自知所患何病，但人人亦知暂无良药医治，并且首先必须与病痛相守，这样相守的结果是病症越来越重，生命机体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相比于人的精神上几乎不可颠覆的病痛，人的机体上的病变又算得了什么呢？人不和这样的“病痛”相守的时日，究竟有多少呢？

陪伴病痛，暂时又疗治无方，是多么令人痛苦的事情！而久病初愈、繁疴尽去，才是难得的快乐。

好在，这一回仅仅是伤风，当算小恙，疗治多有良方，并无性命之虞，不会与病痛长相厮守，三五日后，康复有望。康复之后，整个身体状况是否完全健康，物质性的东西，它的存在状态人力不可彻底改变，所以也不用多想。关于生命，精神的自由快乐才是最终的追求方向，比如斯蒂芬•霍金，比如海伦•凯勒，他们心灵的自由与快乐，实在令人气钦佩，也令人遐想。

201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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