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片上的村子之四：沉迷在一条河流的怀抱里

　　底片上的村子之四：沉迷在一条河流的怀抱里
　　沉迷在一条河流的怀抱里
　　家乡于我来说，每次对往事的重新触摸，都是对封存的记忆的再次阅读，阅读的过程，没什么规律可寻，天上游荡的白云一般，居无定所，它只是某种情绪的需要，当情绪需要在往事的细节里找到一个发酵的切入点时，封存记忆的盖子会很自然地被揭开，柔软的目光便开始搜寻往事的点滴，与需要的细节纠缠在一起，直至酝酿，发酵。也有例外，譬如弥河，在我的记忆里仿佛从来就没有被封存过，弥河的所有，积存在我的心里，很轻易就会让我所经历的岁月转身，一下子把脚步拉回到童年，把我的眼神拽回到河流的岸边，去抚摸他的一切，弥河，在我的心里也就算不上往事。我的眼神，甚至不必用任何情愫去濡湿记忆的路径，也就不需要去搜寻积淀的细节，或者说，弥河在我的心里，全部都是细节，让我不得不时时沉迷在这条河流的怀抱里。
　　二〇一一年的这一天，当我厌烦了自己的漂泊，感到漂泊是我一生中最疲惫的事情的时候，我终于决定，我要回归到家乡的怀抱，不是用眼神去凝望家乡的背影，而是，我要用我踌躇的身躯和我已经近乎麻木的心灵去亲吻我的家乡。做出这个决定很艰难，也很痛苦，因为，我必须要抛弃我曾经的一切，包括快乐和痛苦，包括朋友和对手，甚至包括我每一个疲倦的脚印。在我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的时候，我忽然感觉，我的内心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我没有记错的话，刚开始漂泊时，我的心情也是这样痛快的，只是，漂泊开始时的痛快是忐忑的，结束漂泊时的痛快是踏实的。原来，岁月转了一大圈，最后留给我最大的慰藉居然是一种痛快的感觉，即使是截然不同的心情，我却完全可以给我无比的痛快找到一个莫大的依托，那就是，我终于可以正面去凝望我的家乡的面容了。很奇怪，在还没回到家乡之前，我柔软的目光开始急切地抚摸家乡的一切的时候，最最清晰的，还是弥河。这样的情形，很像一棵茁壮成长着的树，躯体上的一切疤痕和横曳着的枝杈，只是岁月留在那里的一些印迹，而真正被岁月所寄存的，却是内心的一圈圈年轮，无法泯灭，清晰无比。
　　弥河，是周秦时就有了的，前人称之为具水，南北朝时被称为巨洋水，到了明清之时，才被称之为弥河的。这弥河，是发源自临朐沂山天齐湾的，流经临朐全境，过青州，再至寿光，在寿光境内自南向北贯穿，从隶属于潍坊的央子港入渤海湾。源头和入海口，大概是一条河流最基本的具证了吧，而这，却是与我的家乡寿光不沾边的，甚至，从弥河流经地的地面来说，我的家乡也只是占了三分之一，再怎么说，弥河至多也只是算我的家乡的一个过客，算不得娘家人的，而事实是，我的家乡寿光，一直把弥河称为自己的母亲河，“寿光县，弥河串”这句民谣，或许是所有寿光人把弥河称为自己的母亲河的最有力的证据。
　　从离开家乡开始，我就一直思索为什么家乡人要坚定的把弥河称为自己的母亲河，每次回到家乡回到弥河边，透过河水，我所看到的河底的沙石和河面的水草，只是我自己温馨而又迷离起来的一些记忆，是我的脚丫在河水里趟过后所搅起的涟漪，是我光着屁股的身子在那里嬉戏激起的浪花。我根本看不到那个文字鼻祖仓颉，也看不到那个把农事实践提升到理论的贾思勰，“建安七子”的徐干，被梁武帝追封为太常卿的任昉，“恢奇多闻”的公孙弘，“博学好兵书”的王猛……河水只是平静地在我的目光里淡然流过，偶尔被河面的水草搅起一丝漩涡，这些平静的近乎沉默的漩涡，没有任何将这些名人托举在水面之上的意象，也就无所谓有任何的精神流向。至少，我是看不到这样的流向的，我甚至感觉，我的家乡的人们，是也不会把这些留存在日常的目光之中的，因为，河水的淡然里，从来就没有寄存这样过的思想高度。在河边，我只能告诉自己，我所思索的问题，答案是没有答案，因为，我自己就一直偏执地沉迷那条河，没有任何理由，也不需要任何答案。
　　如果非得让我说出我沉迷于弥河的理由，我只能怀疑是弥河的河水在我的心里种下了一种蛊。
　　的确，从我被伙伴一把推进河水里，惶急之下吞进第一口河水开始，我就被弥河的河水诱惑，一直到我离开家乡，不只是我的身体无数次被河水浸泡，整个心魄也被河水浸泡着。那是一种柔软的浸泡，水急的时候如此，水缓的时候也是如此，无论河水汹涌浑浊还是清澈见底，我只是感觉，只要我浸泡在河水里，或者我在河水边，就会被河水抚摸，眼神中就会是一种柔软。我后来明白，我之所以不用调动情绪就可以清晰地抚摸弥河，其实，是因为我的所有情愫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弥河，准确地说，是从来没有离开过弥河河水的浸泡，那种只有母亲抚摸我才有的一直柔软，河水一直在抚摸着我，我在河水的诱惑里一直抚摸着弥河。
　　事实就是这么简单，我就是被弥河的柔软抚摸蛊惑着，包括河边漫无边际的柳丛，包括无尽的欢笑，也包括被欢笑冲淡的饥饿和贫困，所有的这些，在我的童年，在弥河边蔓延，渗透到我的骨髓，继而被时光寄存到我的记忆里，相伴我至今。柔软，就是诱惑的蛊，是弥河水种在我心里的。原来，一个人，一旦被蛊惑，真的无法自拔，心中的所有，将变得毫无意义，至少，那种蛊惑会令心魄永远神往。
　　在我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家乡人会把弥河称为母亲河，或许，就是因为河水的抚摸，一种只有母亲才拥有的怀抱的抚摸。柔软，是让人无法忘怀的，只要守在抚摸的感觉里，被柔软拥抱着，永远是一种幸福，沉迷在这样的怀抱里，至少是一种甜蜜。
　　我离开柔软的抚摸太久，一直就迷恋在这种抚摸里，还好，我又要回到柔软的怀抱，不必只是在眼神里期待那种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