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
余红

“你不知道。”陈炯炯有神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激光般盯在我脸上。我惊诧地睁大双眼，好奇地看着这张清秀温柔而略显孩子气的脸庞。“你不知道，我们那儿山很高坡很陡路很窄石很多，用水如油粮米如金，90%的人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的怀抱……”随着陈的娓娓叙述，一幅高寒山区艰辛的生活蓝本缓缓展开，那是我执教的父亲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也是我童年摸爬滚打、欢声拽云的地方，我在那儿生活了整整8年。虽然这地方与陈的家乡相距百里之遥，却只是一山之隔。


“我知道！”我很想这样告诉陈，展开童年的油画请他欣赏。可一种城市的优越感抑住了我的话头，使我喉咙痒痒的浑身不舒畅。半个小时前，我向他们十几位天之娇子介绍说我家住在县城，我在城里长大。我不能这么快就打自己的耳光，只能对先前的虚伪深恶痛绝。

“你不知道。”陈浅浅地笑着，羞涩地说，灼灼目光中充满了对理解的渴求。“从上初中开始，我每天背着书包钻进深山老林里去读书，路上遇到熟人就说是去走亲戚……”我的记忆一闪，脑中影出一个同一模子铸出似的读书故事。那是我初中那个戴着眼镜、英俊多才而腼腆的英语启蒙教师陈老师的故事。他们都姓陈，使我觉得我与陈之间的距离蓦然拉近了，使我觉得他与陈老师有着某种关系，使我在一刹那对他充满了对陈老师的崇敬。

“我知道！”我很想这样对陈说，告诉他陈老师的故事，可一种异样复杂的感情钳住了我的口。多年以后，我猛然醒悟——我对内向俊秀的眼镜男孩的特殊情感与偏爱，来源于陈、陈老师和那位校园歌手。而我终身逃不出两双眼睛的盯视——一双充满无限期冀，一双写满至诚信任。

“你不知道，”陈因兴奋而满面通红，充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豪情，语气中的信任使冬日的车厢骤然升温。“我的专业是桥梁设计，但毕业后我不打算去设计生活中的桥梁，而是准备去设计精神上的桥梁——我要回家乡去教书！去把那一群群只知道放牛砍柴、爬山种地的弟妹们教育成展翅的雄鹰，飞到外面广阔的天空尽情翱翔……”我心里一热，眼睛不禁湿润起来。再一看，陈诚笃的眸子也波光盈盈。我审视地看着陈，想弄清是什么力量使他突然对我敞开心扉，倾吐心声？我们相识仅仅半个小时，像陈这样内秀的男孩，是不会轻易和人说话的。我不知道，此时在陈眼里，我是一个比他小5、6岁、幼稚无知的小妹妹？还是一个熟谙世事、善解人意的大姐姐？

“我知道！”我想告诉陈，看着山里的大人孩子钻错厕所、掰着指头还把加减算错的情景，我曾立志要做一位教师，给山里送去光明和温暖。可一走出大山，我就被城市的高楼大厦霓虹灯迷住了眼惑住了心，发誓要做一个城市的佼佼者。陈的叙述使我看清了我和大山千丝万缕的联系，使我未来的去向动摇了。

在省外读书四年的数次列车际遇中，这位西安交通大学的男孩以别具一格的形象深深嵌入我脑海中，对我一生产生了无法估量的影响和鞭策。陈没有向我夸耀他的校园、学识及老师同学，而是把他的过去未来一览无余地展示给我，带着无条件的信任领我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从他给我让座到在车站挥手道别，我们仅仅相处了13个小时！因为陈对我没缘由的至诚信任，我开始学着真诚地相信一些陌生人，相信我与他们前世甚至几世前就是莫逆之交，绝不会相互欺骗。因着这份信任，和我一样真诚善意的人们与我一起享受着夏日的凉风冬天的温暖。

我最终没能抵住物质生活的诱惑走进了城市，在高楼的迫压和阴影中苟延残喘，在霓虹灯的闪烁中迷迷糊糊庸庸碌碌。1994年秋天，我穿着用一个月工资买的时装裤去童年生活过的地方，见一位家庭主妇递两元钱给读一年级的儿子，让他去买一斤盐一本练习本一盒火柴，千叮万嘱不准多买，零钱必须如数交回。我耳边猛然响起一个雷霆般的声音：“你不知道！”我震惊得几乎跳起来，许久不知身在何处。我突然希望遇到那个不知去向的大学生，希望他再向我讲述一遍大山的故事，来忏悔我对大山的背叛，重续我和大山的情缘。


[ 本帖最后由 余红 于 2012-11-27 11:0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