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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喜鹊藏粮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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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鹊藏粮
                       
      那年秋天,父亲坐在门前的场上看粮食。他坐在自己多年前置下的颜色黄亮的藤椅上,手边放一根细竹竿,竹竿头上绑一根红布条。头年,父亲忽然中风了,彻底放慢了他几十年行走如风的脚步。
      晾晒的秋粮有大片金黄的稻谷和小片麻黄的花生。稻子的敌人是鸡。一群公鸡母鸡藏在不远处的草垛旁,树荫下,扎着架势,随时准备俯冲过来拼抢一番。鸡群互相借势,会眨眼间闯入金黄的稻粒上。父亲就紧急扬起手中的竹竿,大幅做出凌空投掷的姿势。已经口中得食的公鸡母鸡们应势转身逃走,似乎顺坡下驴,给父亲个面子。几个来回,它们已经嗉中有食,渐渐安静下来,或是去做它们异性之间的游戏。每半天,这样的戏会上演三两次。自家的鸡,哪能来真的赶啊?
      父亲早已掌握了鸡们的抢食规律了。鸡群安静了,父亲也可以安静下来,专注地看花生。来吃花生的是天上来客——喜鹊。喜鹊是飞行的鸟儿,本可以到田野去寻落下的花生,而到场上来乞食似乎懒惰,有点不道德,所以这样的喜鹊不多。但来的都大模大样,成双成对,喳喳喳叫着,似乎和主人商量着。它们叨起一颗花生果在嘴里,并不飞走,而是甩着脖子三下两下剥开了,吞下花生仁,丢下花生壳,再选一颗花生果。喜鹊是吉祥鸟,人们特别不在乎它来吃几颗花生。父亲也是如此。但是,父亲注意到,今年的喜鹊跟往年不一样,不是吃饱了打打翅膀就飞了,而是再叨一颗花生果飞走。
      父亲目光追踪着喜鹊的去向。喜鹊把花生果藏在了它们搭窝的大椿树半腰的一个树洞里,然后飞到枝上冲着父亲喳喳地叫,一会儿再来叨一颗花生果。父亲心里一惊:喜鹊藏粮!
      按照父亲的经验,喜鹊藏粮,冬季要有特大的雪,以防备多日地面无粮,发生饿死的危险。喜鹊喳喳地给父亲说,父亲的经验听懂了,可听不懂的人太多了,尤其是我的兄弟们。
      晚饭的时候,父亲告诉弟弟,今年冬天要下大雪,喜鹊都藏粮了。弟弟没抬头,只顾吃饭。第二天,父亲遇到了二哥,说今年冬天要下大雪,喜鹊都藏粮了。二哥没有停步,他要赶到单位上班。父亲对大哥说,今年冬天要下大雪,喜鹊都藏粮了。大哥停一下脚步问,能下多大呢?父亲说,按大雪做准备吧!
      父亲每天望见喜鹊藏粮,就忍不住给儿子们说做好冬天防大雪的警示话,可儿子们都不在意。那时,他的小儿子20多岁,刚从生病的父亲手里接过权力棒,正野马一样四处忙着和一些同龄人喝酒、交游,做些花花草草的事情。他的二儿子民办教师转正在一所村级小学教书,藏了一肚子所谓科学常识,很反感这样那样的“物语”。他的大儿子跟他种田多年,似乎木木地跟了多年,没啥灵性。
      父亲念叨着,念叨着,冬天就来了。他念叨给儿子们,也念叨给其他人。他当过多年队长,替大家操心惯了。可现在大家获得自己当家做主的自由了,谁还在乎一个过时了的老人呓语呢?大家都望望父亲,觉得这是很古怪的话题。喜鹊的乱喳喳怎么能相信要下大雪——十年不遇的大雪呢?怕是父亲病重了吧?
      其实,父亲念叨的防大雪事情并不复杂,也就是准备够十天的牲口的饲草藏进屋厦里,别让大雪封了路、盖了草垛无法运回。加固封闭一下猪圈、牛舍,别让大雪封门冻死小猪和牛犊。把菜园子里的白菜、卷心菜铲回一半,另一半加盖厚厚的稻草。把住房的窗户用泥糊严实,别透了风。多准备烤火的树枝树根,别等大雪天里断了烤柴,冻得缩手缩脚。还做点什么呢?父亲也没有想太多,想也没用,因为想好的这些一再交代,儿子们一件也没有弄好。
      父亲就叹气,跟邻居老徐说,什么都不相信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等大雪来了,我看咋办!老徐除了眼不太好,手脚利落,把迎大雪该做的,都做好了。他是父亲生产队时期的老搭档,最相信父亲。父亲叹息,这能说不能动,不如死了好!要是腿脚好好的,我叫他们一天就把这些事办好了!
      那两只喜鹊整日在它们的巢穴前喳喳喳飞鸣。做不了事的父亲对喜鹊叫声特别敏感,每天都要念叨,喜鹊藏粮,你们都不惊心,非要等着大雪封门才干着急?儿子们都不当面言语,背地里笑父亲瞎操心,因为一九、二九、三九都过去了,一场小雪也没下。俗话说,大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正月十五还下封门雪呢!父亲不服气!
      除夕那天还天朗气清的。小弟问坐在暖暖冬日下的父亲,还会下大雪?父亲说,天不欺人!春节拜大年,按传统顺序,“初一叔,初二舅,初三初四老干爷(岳父)家凑”。大家都照规矩去拜年,喝酒。父亲就发警告:雪要来了,我浑身都疼啊。果然,初二晚间天气陡转,呜呜暴风刮了一夜,早起大雪封门。饥饿的牲口一片沸腾,小弟两口子急忙铲了去草垛的路,去水塘的路,去猪圈牛舍的路,冒雪弄草弄水,喂牲口。等回到屋抖抖雪跺跺雪,回头一看,来时的路又被封住了。雪狂舞,似乎压住了一切声音。父亲坐在堂屋的火盆前对着大椿树上的喜鹊窝说,铺天盖地的雪,喜鹊一会就出来开仓门了。一家都对着喜鹊窝望,一会儿,一只喜鹊叫一声头探了出来,毛被吹炸了,抖了抖,一扇翅,降到了树半腰的洞旁,东望西望,叨起一颗花生果飞回窝里。父亲望望家人说,喜鹊有仙气,知道有大雪。不藏点粮食,还不饿死?一家人默然。
      雪一口气不睁眼地下了五六天,平地雪都高过膝盖儿。一家人每天都忙着牲口的事儿,没有准备,都在慌乱中度过。出去忙一圈就带回来消息,说谁谁家的羊舍压塌了,死了十来只羊;谁谁家的牛圈塌了一角,夜里冻死了一头老牛;谁谁家去不了水井取水,拿雪熬粥呢;谁谁家的老人夜里在炕上没起来;自己家的鸡冻死了一半走失了几只;猪娃冻死了几只;雪地上有冻死的乌鸦、麻雀,还有喜鹊……父亲说,鸟被冻死,除了老病,就是没找到藏粮的地方,标记被雪盖了,它们忘了粮仓啦。
      这是发生在20多年前的喜鹊藏粮故事。故事发生时,我在外地教书,对此一无所知。
      今年冬天下了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雪后回老家,弟弟给我讲述喜鹊藏粮的故事。他说,去年秋天他就知道要下这场大雪,收秋时,喜鹊就忙着藏粮呢。
      父亲不会再讲喜鹊藏粮的话题了,20多年前他就撒手人世。这话题由接近老年的弟弟悠悠讲下去,不知是怀念还是叮嘱。
                              
                                                                                                  2018年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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