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星期天
1987年初夏的一个早晨,读初中一年级的我背一个小背篼,背篼里装着我一周的口粮:一小袋大米,两罐清油炒过的水腌菜。一些周末应做的作业。天麻麻亮,我和父母一起爬上娃儿山,翻过石崖子,到大梨儿树的地里薅草。大梨儿树没有大梨儿树,有青冈树、水仙树、板栗树、青木树、枸骨子……漫山遍野,郁郁葱葱。大梨儿树的山很高,属于岷山山系摩天岭。地地道道的高山区,山特别多。站在大梨儿树的山顶,放眼望去:山挨着山,山连着山,山背着山,山驮着山,山举着山……层层叠叠的山上铺天盖地的绿。除了山脚下磨刀河沿岸的田,所有的地都在山上,或远或近而已。上学时,我是一个学生,周末和寒暑假我是一个农民。但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民,没有经验,穿着短袖衬衣在玉米地里干活,遭罪。玉米叶子绿而柔嫩,它齿状的叶边却是无情的。只一会儿工夫,我的两只手杆全红了,火辣辣的,又热又痒又疼,全是叶边划的或长或短的伤痕,红色印迹,纵横交错。玉米叶子是一把把锯子,玉米叶子又是咬人的擭麻,专找脸和手杆下手。日上三竿,气温渐高。阳光是一把把的盐,和着汗水不断地撒在我的伤口上。我感觉自己掉进了火里,嗓子冒烟,热气顺着衣领往上窜。裤裆里热烘烘的。腿杆,不,是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火飘飘的。让人想起割麦子时,大太阳里背一冒背篼芊芊麦,一转又一转地从麦田背回院坝,麦脑壳上的芊芊扎得人浑身难受。
密不透风的玉米林里,母亲穿着长袖衬衫,正弯腰薅草。薅二道草。那时没有除草剂。除草就靠一把锄头。母亲麻利地挖掉杂草,把草堆在玉米秆根部,再挖土,将草掩埋得严严实实的。玉米根部有了一个小土堆。别小看这个土堆,它不仅是玉米的营养库,而且在大风大雨里可以尽量减少玉米秆歪斜甚至匍匐倒地的危险,避免减产。阳光很烈,火舌一样舔着大地,舔着地上的玉米林,舔着玉米林中劳作的乡亲。烈日当空,母亲在玉米地里无处藏身。晨露打湿的衣裤早被晒干。那时,没听过也没见过防晒霜。即使有,大太阳底下挥汗如雨,防晒霜也无容身之所。母亲的脸晒得黑里透红。乌黑的头发湿漉漉的,刘海一绺一绺贴在脸边。汗水顺着额头、眉毛、鼻尖、脸颊往下淌,所过之处沟壑纵横。她的长袖衬衣再次湿透,长裤也湿透了。我感觉母亲掉进了水里,刚刚被捞上来。母亲薅完三行玉米,父亲才薅了半行玉米。薅草我是门外汉,母亲安排我扯玉米根周围的草,敨掉草根上的泥巴,将草放在玉米根四周。再在玉米根部三五厘米外丟一撮尿素,有时是复合肥。反正农家肥是背不上大梨儿树的。
阳光白花花的,六亲不认,不仅让母亲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浑身湿漉漉的,热得冒烟。还让父亲、让我、让所有在玉米地里干活的老乡都像刚从热腾腾的水里,不,是热腾腾的蒸锅里捞出来一样。不停地擦拭,汗水还是会迷了眼,眼里生疼。扯草、敨泥巴、丢肥料,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一点,该吃午饭了。高大茂密的核桃树为我们搭起一座阴凉的餐厅,比现在的空调房还舒服。我们坐在树下地上,抱起冷水壶做牛饮。水是半山腰接来的山泉水,凉丝丝,甜滋滋的。水喝光了,我和父亲坐在核桃树下躲阴凉,母亲拿上水壶去地埂下的一口井里打水。十来分钟,归来的母亲从包帕里取出自己蒸的馒头,自己酿的醪糟,一口馒头一口醪糟,吃得很香。我咬一口馒头,很甜,比读小学时在坡地里偷砍别人家的玉米秆还甜。玉米秆和白甘蔗长相差不多,却远没有甘蔗甜。母亲为什么只种玉米和黄豆,不种甘蔗呢?家里不种甘蔗,也买不起甘蔗。我和其他小屁孩儿一样,借着扯猪草,爬上山,钻进玉米地里,专挑最肥大的玉米秆,一镰刀下去,再剔去叶子,剁掉脑袋,玉米秆像甘蔗一样躺在我的手里。我望着光溜溜的玉米秆,咽了咽口水,急不可耐地撕去玉米秆的皮,嚼甘蔗一样嚼起玉米秆来。有时,玉米秆没有甜味,寡淡,不好吃。我就继续在玉米地里寻找,一刀、一刀、一刀……直到吃上满意的玉米秆才去扯猪草。玉米地里野猪草很多,有肥嫩的荞苗子、面搭子、肥猪苗、鹅卵草、竹节子……一会儿就扯一背篼。现在想来,那时真“坏”,“坏透顶了”。玉米秆长那么大,长那么高,容易吗?玉米的主人容易吗?
嚼着玉米秆,我会想起家里的那头水牛。周末下大雨,牛被关在圈里。我在母亲的吆喝声里,趁着雨小的间隙,带上斗笠,披上蓑衣,钻进自留地茂密的玉米林,踮起脚,挥刀砍下玉米棒子以上的部分,拖回牛圈。下上几场雨,地里出现一种奇特的景象:玉米秆齐刷刷地没了脑袋,剩下玉米棒子傲然挺立,耀武扬威。牛慢条斯理地嚼着玉米秆,还不停地眨眨眼睛,抖抖耳朵,甩甩尾巴驱赶蚊子,一副满足的样子,比吃青草还满足。和我嚼玉米秆的猴急形成反差。
玉米又叫苞米、珍珠米、番麦、御麦、棒子。乡亲们叫它义麦、包谷。义麦是五六百年前从南美洲引进的粗粮,跟传统的五谷之首的小麦一样,拯救了中国人(特别是山里人)饥饿的肠胃,颇具大义。平武县没有田的村落很多。这些村子里的乡亲们想吃米饭,就像我小时候想吃甘蔗一样,可望而不可及。山地主产义麦,乡亲们把义麦背到水磨坊,磨成面粉。义麦面做成干饭叫“草草饭”,煮成稀饭叫“拌汤”,不干不稀的叫“搅团”。逢年过节时,在白米干饭里造些义麦面,叫“金裹银”,在草草饭里伙些白米,叫“银裹金”。缺粮少食的年代里,义麦是主粮,让无数人免于饥饿,远离死亡。乡亲们把玉米棒子叫做义麦包包。义麦包包偶有不长义麦米米的,绿色的义麦壳包裹着一包漆黑的烟灰,仿佛被火烧透了的黑烟灰。轻轻一碰,黑烟灰从玉米壳顶部往外窜,随风飘散,染了人的衣裳,花了人的脸。乡亲们叫它“火焰包”。火焰包的义麦秆只有一种用途——给牛当饲料。它和义麦包包以上的义麦秆在雨天里一起掉进了牛肚子。火焰包的义麦秆也是最好的甘蔗。每砍一棵火焰包,我习惯性地先啃一口义麦秆的根部。甜,义麦秆归我,剩下的部分才是牛的口粮。不甜,它全是牛的大餐。
母亲就着醪糟啃馒头,吃饱了,从裤兜里掏出一根手帕。手帕败了色,新的旧的汗渍在手帕上形成各种图案,深浅不一,形状各异。手帕湿润润的,散发着一股汗酸味儿。母亲用长满老茧的手一层一层打开包好的手帕,从一小叠角票里小心翼翼地数了六张,六张一毛的纸币。一张一张理得抻抻展展,再数一次,交给我:“这是你一周的零用钱,捡好,节约到花。到学校里用心读书哦。不然二天和你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日晒雨淋……”我没开腔,伸手接过钱,将钱压在背篼里的书页里,背到学校,锁在自己的小木箱里。木箱子是我考起初中时,母亲的一个朋友送的。实木的,上了红色油漆。母亲给它配了一把精致的小锁。木箱是我,也是八十年代读初中的孩子们唯一的行囊。寝室里除了四架上下铺的木床,还有八口大小一致,颜色不一的木箱。六毛钱锁在木箱里,用一周。周末晚上,肚子饿了,吃家里带的馒头或者冷干饭。有时花两毛钱,在校门口小食店买一碗凉粉儿。一根一根慢慢唆进肚子,别提味道有多美。
回寝室,拿出饭盒,我从木箱的小布袋子里抓两三把米,去校外的涪江河畔淘米。米里加适量的水,放进蒸笼。第二天早上就有米干饭吃了。一日三餐全是水腌菜下米干饭。学校食堂有小菜卖,一毛钱一份儿的土豆丝。还有荤菜,我从来没买过,不知道荤菜好多钱一瓢。只知道食堂的灶很大,灶上的锅很大。食堂前的院子里放着许多大蒸笼,一层一层铺开,颇为壮观。蒸笼里层层叠叠垒满饭盒。天没亮,两个壮汉抬起一层沉重的蒸笼,一层一层放到蒸锅上。蒸笼越放越高,有时,一不小心蒸笼稍稍歪斜,饭盒里的水调皮地溜了出去。吃饭时,盒子里只有发黄的硬米粒。偶尔一次,兜里的零用钱可以去买点吃的填填肚子,多两次,只有饿肚子了。挨饿也绝不埋怨,因为高村乡是平武县的粮仓,磨刀河沿岸有许多良田。分产到户后,生活在田坝里的同学可以顿顿吃上白米干饭,比居住在山上,顿顿吃玉米面的同学幸福多了。还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去上学吧。好声读书。不好声读书,二天你就只有当农民。农民哪有星期天?”母亲说完,钻进玉米地继续薅草,留给我一个佝偻的背影。
我背上背篼,从大梨儿树玉米地出发,翻老娃山去上学。从高村乡到古城初中有三十多里山路。风里雨里大太阳里,我走了三年。周末放学后徒步翻越老娃山回家。星期天下午,又翻过老娃山到达古城中学。老娃山曾是古利州通往古龙州的官道。从广元、青川、青溪,经高村乡翻老娃山,过古城镇,直达龙安府。陕西、甘肃的特产从这里进入四川。龙安府的特产由马帮或背夫从此路运向陕西、甘肃。利州古道在青溪与阴平古道交汇,更添几分历史的厚重。我沿着林间的羊肠小道,爬过两道山梁,天变了,漫天乌云滚滚,空气闷得冒火冒烟。几声雷吼。起风了。风掀动满天的黑云越压越低。山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没有鸟叫,蝉躲起来成了哑巴。我心里直长毛,担心来场白雨将我变成一只落汤鸡。走过最后一道长满青冈树的山梁,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林就到老娃山山顶了,一定能碰见几个上学的同学。不知什么时候,太阳溜得无影无踪,天地间暗沉沉的,仿佛黑夜即将来临。风吹过松林,松树不再是松树,每一棵松树都是一个妖魔鬼怪。路上路下,一群群的妖魔鬼怪在风里时而低吟,时而呜咽,时而尖叫,时而狂啸……走在黑压压的松林间的小路上,感受着群魔乱舞,仿佛走在夜半阴森森的坟林。又仿佛置身恐怖电影里。无数的毛在心里发芽,疯长,再一根根爬上咽喉,窜上头皮,长满脊梁,遍布全身,最后一根一根竖立起来。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恐惧。背着背篼,撒丫子狂奔,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黑松林。林间那条泥巴小路很平实,路边长满浅浅的青草。我喘着气,快步奔向老娃山的大路。老娃山山梁那边就是古城。古城镇和高村乡一样,山路两边的坡地里长满玉米苗。玉米地里,老乡们正在薅草。有老乡在两排玉米之间的间隙里撒上萝卜籽。玉米收获后,砍掉玉米秆,萝卜成了玉米地的主人,热热闹闹挤满坡地。萝卜成熟的周末,我们端着饭盒,告别满是泡菜味儿,水腌菜味儿,鞋袜汗臭味儿的寝室,一边吃饭一边顺着河沟向老娃山走去。半山腰或者山顶的萝卜是学子们的大餐。走累了,走渴了,一人拔一个萝卜。萝卜肥大,肉白汁多,有红皮有白皮有青皮的,都好吃。用嘴啃掉萝卜皮,咬一口,脆脆的,甜津津的,偶尔一个还带一点点辣味儿。老乡看见了,从不责骂我们偷吃萝卜的行为,黝黑的脸膛露出温暖的笑容。
当高村乡广播站的广播里叫着我的名字,叫我去领取江油师范录取通知书时,是母亲翻过老娃山,从学校取回通知书。我仿佛看见她在老娃山那边的山脚下,蹲在溪流边,捧水解渴的情景。喝水时她把通知书落在了溪流边,快爬上山顶时才发现。急得她跳起颗颗往下跑。当她大汗淋漓地找回通知书,翻越老娃山一片又一片的玉米地,将崭新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我手里的时候,母亲的脸笑成了一朵花:“这下好了。再也不用当农民了。”
不当农民,有真正的星期天,真好!
时隔三十多年,退耕还林让大梨儿树的羊肠小道长成了老林。便利的交通让老娃山这条古官道彻底荒废。从高村到古城的烂泥巴公路穿上了水泥外衣,如今又换上柏油新装。私家车如同大雨来临前的蚁群,奔流不息。再也没人翻老娃山了。再也没人上山去种玉米。玉米地活成了森林。玉米地死了,玉米林彻底消失。玉米一度远离山里人的餐桌,成了猪的主粮。日子越过越好,人们吃厌了山珍海味之后,不再觉得大米比玉米高贵。大伙儿又盯上了玉米。玉米维生素含量非常高,有长寿、美容、明目、预防高血压和冠心病等作用。山里人开始在田里或者附近的地里种糯玉米,甜玉米,黑玉米,老品种白玉米。没种玉米的纷纷买玉米吃,大饱口福,改善膳食结构,调整餐桌内容,滋养健康的生命。市场上,一年四季都有嫩玉米卖。嫩玉米有白色的,黄色的,紫色的,花的,一两块钱一包,任由大伙儿吃。嫩玉米包包蒸熟啃着吃,炭火烤着吃,剁成几节熬骨头汤,青辣椒炒玉米粒。嫩玉米磨成糊浆,炕“水芭馍”……每年,一看见上市的嫩玉米,我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星期天:一群孩子背着背篼,拿着镰刀,一边大声诵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边去玉米地里扯猪草。顺便偷偷砍几根玉米秆,嚼甘蔗一样嚼得津津有味。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