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

-----
天气说冷就冷了。
　　与友喝茶的下午，外面西风吹过，菊花正开。屋子里开着空调，脱去外套，只穿薄衫，亦没有感到一点冷，反倒有着春的暖意。轻斟慢饮，闲话淡淡。目光所及，院中法式梧桐树，那半黄半绿的叶子，缓缓地在窗外落着，像一句句轻轻的叹息，不时落下。
　　那一刻，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它落。
　　“天冷了。”友托着茶杯，似喃喃自语。
　　我说，是的，天冷了。
　　“那年冬天，”友喝了一口茶，又说着，目光还是盯着窗外的法式梧桐树。“那年冬天，我坐了一夜的火车，去找他。才几个月没见，就好像陌生了，陌生得如同没熟悉过一样。我知道他变了，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尽管，他曾经那样爱过我。现在想来，爱情，也许只是青春岁月的一场落花。”即使是回忆，友的目光，也还是像那些落着的树叶，伤感，凄冷。
　　那年冬天。那年冬天我在哪里呢？
　　冬天的乡村，多么寂静。坐在外婆的土炕上，看她慢悠悠地纺棉花，央求她讲故事听，她就缓缓地说：“拉呱，拉呱，仨头俩爪，爱听就听，不爱听就上台子后面去。”这样单调又毫无故事性的几句话，让我感觉冬天的漫长和无聊。我盼着母亲放假来接我回家，但想象的翅膀太软，根本无法飞越冬天寒冷的阻隔，只能让迷茫的目光在低矮的屋檐下徘徊，或者看小麻雀在院中那棵落尽了树叶的桃树上跳来跳去。
　　许多的冬天，黄昏的炊烟里，我与弟弟在院子里的枣树下跑来跑去，追逐嬉戏，等着父亲回来，等着母亲和姐姐做好晚饭一起吃。
　　十七八岁，寒冷的冬夜，跟宿舍的女孩子一起，穿着臃肿的棉大衣，带着厚厚的围巾，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一路挽着手，竟不觉冷。一场说不上好看还是不好看的电影，都会让我们兴奋。五毛钱的瓜子，用报纸卷了个小喇叭桶倒进去，几乎是人人举一包走进影院。一边看，一边磕瓜子，发出的声响，像是电影必须的配音。电影看完，瓜子也吃玩了。银幕上映出雪白的“完”时，椅子下，走廊上，一地瓜子皮。脚踩在上面，起着窸窣声，随着人群，走出影院，心里异样地开心。
　　再不就是，我们从阁楼的后窗看那一片果园。一场雪后，果园更加肃静了。树叶落尽，光秃秃的苹果树，一撮撮的雪，在枝桠间，像一只白色羽毛的鸟缩成一团，蹲在树上，等待着春天。我们忍不住走出去，孩子气地跑进果园。地上的雪厚厚的，棉鞋上立即沾上了些，很快就有些湿了。我们还是继续在果园里去，走到苹果树下，用手一摇，树上那些雪就落了下来，白色的鸟不见了，光秃秃的树枝，像瓷器上的暗褐色花纹，被天空的蓝映衬着，古朴而宁静。望着满园皑皑白雪，看那一棵棵静默的苹果树，没有一点绿意，想着春天的花开，似乎很遥远，就像遥不可及的爱情，心里焦灼着它的萌芽这样慢。
　　那年冬天，他去找我，无处可去，我们就在路上来回走，看雪花在路灯下飞舞。年轻的我们，搓着冰冷的手，跺着冻得发麻的脚，快乐地喊着，以为发现了最美的风景，说好，以后的每年冬天都出来赏雪。可是，有了温暖的巢之后，谁还傻傻地在下雪的日子，冒着凛冽的风，跑出去，只为看雪？
　　一个个冬天，一场场的雪，落着，落着，单车上多了个童座椅，我还是在雪地上用力骑着，以为可以如以往一般，自如地穿过大街小巷。怎知，一个不小心，就滑倒了，这才想起摔倒的，不是我自己。从雪地上爬起，来不及扑打身上的雪，赶紧去看，生怕后座上那可爱的小人儿像易碎的瓷器，被自己摔坏了。一看，她正被厚外套裹着躺在雪地上，咧着小嘴笑。大约她以为我是故意摔倒逗她吧？
　　也难怪她这样喜欢雪，所以，就赶在一场大雪后的清晨诞生。灵动的眼睛，粉嫩的小脸儿，这可爱的小人儿，不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宝贝吗？盼孙子的爷爷，也喜欢上了这个冰肌玉骨的女孩，就给她起了名字：小雪。从医院产房接回时，家里的炉火烧得旺旺的，爷爷用他宽厚的手接过了他的孙女，从此，这天使一般的女孩就如掌上明珠一般被宠爱呵护着。
　　那年冬天，她也就两三岁。下雪天，雪花飞舞，她坐在单车后，跟我一起穿过这个小城最宽的马路，开心地惊叫着，伸出小手接雪花，要看看雪花开成几瓣。后来，再长大些，她伸出有个斑点的小拇指，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斑点是那次落上的雪花，是天上的伙伴来看她，不想走了，就留下来陪她。说完，得意地看着我。我稀里糊涂，弄不清这个斑点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宁愿表现出对她的话信以为真，让她开心。
　　她蹦跳着跟我去看太外婆，逗得老人家合不拢嘴。但我的外婆在熬过最后一个冬天后，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用小手摇着我，追问为什么不带她去看太外婆。怎知，春天来临，冰雪融化，哗哗的流淌，都是我心底流不尽的泪。
　　再后来，一场场的雪，掩盖了岁月，滋润了春天的葱茏。她长大了，一个长途电话打过来，告诉我，北京下雪了。声音里带着惊喜，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了儿时摔在雪地上的情景。她可知，那些冬天，我沿着她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去学校，将捂得严严实实的饭盒递给她，只因，我知道，有一天，这只小鸟，会展开凤凰的翅膀，飞向梦想。然后，我在她绚丽的身影里老去。
　　这个冬天，才刚刚开始。这个午后，我与友在温暖的屋子里喝茶，说起那年冬天，那些往事，恍如昨日。
　　这个冬天，我会不会与先生再去赏一场久违的雪，重温当年的快乐？多年后的冬天，夕阳的薄暮里，我们会不会想起这个冬天？ [/copyr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