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病的痛

　　
　　有月亮的夜晚，我喜欢敞开窗帘，任月光洒满床上，窗外，有夏虫的歌唱，我在天籁间缓缓进入梦乡。而今夜，我无法入眠，甚至对蛐蛐们的叫声感到烦唠，我嫌它们叫了一整个夏天也还不肯沉默，还有今晚的月光也比往常朦胧昏暗多了。牙齿的疼痛一波又一波地涌席上来，我剪切生活中所有精彩的片断也不能忘却这种疼痛。

　　悄悄起床，翻遍抽屉里的药，也找不到一种可以止痛的药。我甚至有些恼怒我从前为什么对疼痛这般麻木，以至没有准备的药品。我忽然想起厨房里的那些花椒，或许有些作用，赶紧奔向厨房，象找到可以救命的良方那样，往嘴里塞进几粒。麻麻的味道缓缓地弥漫开来，渐渐淹没了疼痛的感觉。真感谢上帝！这些小小的花椒，我在采摘它们时是多么厌恶啊，浑身的刺让我一不小心就中了埋伏。那种尖锐的、小面积的、短时的疼，比起今晚剧烈的疼痛，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呀。在这个夜晚，我忽然对一种叫花椒的调味品由衷地喜爱起来。 　　
　　我躺回床上，很容易就进入了梦乡。迷糊之间，疼痛又开始席来。我知道花椒的麻醉功能已失去效用了，就象换药那样一次次地更换着。想起民间那句谚语：牙疼不是病，但疼起来要命。总结得多么精到呀。这要命的一夜，对我来说，实在太漫长了。好不容易熬到天明，赶紧奔向医院。 　　
　　医生的诊断结果是，必须拔掉。我想，如果拔掉能彻底消灭这种疼痛，我也万分愿意。我看着医生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工作，轻声地告诉我麻醉会有些疼痛，让我别紧张。在他准备的器械中，我看到刀和锤子，对于一个外行来说，这多少有些吃惊。他一一给我解答，我慢慢放松下来。想着在他的妙手之间就可以消除我的疼痛。
　　没想到的是拔牙齿的过程，比我一夜的痛苦还漫长。 　　
　　麻醉过后嘴巴，厚实得连我自己都无法判断它的位置。医生开始用那些器械在我的牙床上钻、敲、锤，把他的十八般武艺通通用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看见他额头上渗出的细微汗珠，一边还不断地安慰着我，说这颗牙齿只是有点点难拔，让我再坚持一会就好了。 　　
　　一会儿过去了，又一会儿过去。好多个一会儿之后，我的牙齿还是岿然不动。它仿佛不肯离开它的主人，死活都要紧跟着。我开始有些紧张，心里想起一些拔牙身亡的危险故事，仿佛医生也有些紧张起来。为了平复我这种有些可怕的念头，我开始数他用锤子敲打我牙齿的次数。一下、两下……在我数到三百七十六下的时候，医生告诉我，我的牙齿有些摇晃了。我松了口气，牙齿随着医生的钳子送到我的眼前。 　　
　　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牙齿居然长得这么可怕，长长的牙根，有些弯曲，它深深地镶进我的牙床里。就象一颗大树的根那样，紧紧地贴着大地。我在瞬间想起了“青面獠牙”这个成语，这大概就是所谓“獠牙”了吧。医生拿下口罩，露出和蔼的、胜利的微笑，我也想向他微笑，可惜我的嘴巴不肯我的使唤，一定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医生说他从来没拔过比我的牙齿更难拔的牙齿。他象是做了一次成功的手术那样，津津乐道着手术的复杂程度。 　　
　　我一直为自己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而骄傲，从没想过哪一天会与牙医打交道。尽管在西方，牙医是上流社会体面的职业，我总认为这个职业离我是遥远的。因这一次拔牙的经历，与医生熟识起来，渐渐成了生活中的朋友。我的牙齿却一次次地开始不争气，那几颗总也出不出来的尽头牙，时刻扰我的安宁，不是牙龈发炎，就是牙关发炎。小时候曾听大人们说起过很多关于尽头牙的故事，多少有些神秘色彩，不是请新娶的媳妇摸摸，就是说躺到棺材里也要出完的离奇。我一直在想，死人会知道疼痛吗？这么要命的事情，能在死后发生，该是多好呀！ 　　
　　当我又一颗横躺着的尽头牙引发牙关炎时，我轻车熟路地去找医生。却因上次的可怕经历，显得有些紧张。倒是同病相怜的儿子，勇敢大方地说我先来，他被虫吃剩下的牙根，已经影响到新牙长出的位置。不用麻醉，医生用钳子鼓捣几下就出来了，这个勇敢的孩子不吱一声，但见几滴眼泪溢出，让我知晓他的疼痛。医生一再夸奖他是一个勇敢的孩子。 　　
　　他的勇敢，给了我十分勇气。 　　
　　我服从地听医生的指挥，装作勇敢的样子，为了不在儿子面前汗颜。当医生开始用锤子敲打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开始数数，他似是知道我的心思。说，这一次你就不用再数了，放松就好。我心里有种预期，能比上次的次数减少一半就好。在敲了三十多下时，医生说怎么没有动静呢？我的心一阵紧缩，心想，又是一次漫长的过程，幸得有麻醉，要不该是死去活来的一种折磨。 　　
　　事实上，这一次医生只敲打了六十多次，我的牙齿就轻松地拔下了。我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颗带着血肉的牙齿呈现在我眼前，我一阵眩晕，恶心不止，对着垃圾桶呕吐半天。血一直不停地流出，医生用一块纱布堵住创口，让我紧闭牙关。并嘱咐我吃些安必仙、维C、甲哨唑，还有止疼的芬必得。 　　
　　我的样子一定十分狼狈，鼓着腮帮，表情麻木，遇上熟人，哭笑难辨的样子。医生安慰我不要紧，最多是看上去脸庞丰满些，可是比从前显得更漂亮呢。他一句玩笑把我逗乐了，一副难放的忧心顿时解开。 　　
　　几次牙疼的经历，没有一次要了人的性命，却没有一次不是要命的疼痛。我在这种不要命的疼痛里，一次次地感受着生命凋零的过程。每一次疼痛过后，都似得到一种新生的力量，它提醒着我要一直拥有一种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情怀。同时，它也给我一种理性的认知，让我知道，有些疼痛，注定是长在身上的肉，无论哪里躲藏，我们都要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