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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傻孩子

2021-12-23叙事散文刘柠柠
怎样描述这个孩子呢?第一次见到她,觉得她的确用得上“丑陋”这两个字。几乎每个孩子都是跟在父母身后来报名,只有这个头发又长又乱的女孩子没有父母领着,在课桌上和走廊里窜来窜去,时不时地伸出手去,在别的孩子背上肩膀上扑打几下。有的孩子受不了了,远……
怎样描述这个孩子呢?第一次见到她,觉得她的确用得上“丑陋”这两个字。几乎每个孩子都是跟在父母身后来报名,只有这个头发又长又乱的女孩子没有父母领着,在课桌上和走廊里窜来窜去,时不时地伸出手去,在别的孩子背上肩膀上扑打几下。有的孩子受不了了,远远地避开她,有的忍不住高声呵斥她几句,她也不生气,嘻嘻嘻地笑着,又去叨扰其他人。她的笑有些怪异,低沉得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声音,又像混着一口怎么也吐不出来的浓痰,和周围孩子们的说话声形成了鲜明对比。二年级的小学生,嗓子有问题么?我在讲台上登记学生们的基本情况,循着这个在教室里四处滚动的奇怪的笑声,不由得多看她几眼。还记得那天她穿着一件旧的红色格子上衣,有点大,可能是家里大人或者大孩子穿剩下的衣服。


学生报名后,被家长们领回家,教室里人群渐渐散了,只剩下一个学生被奶奶牵着,还站在讲台前,还没有完成报名手续。这个小男孩长得白白净净,崭新的短袖衬衫和牛仔短裤,说明他是住在镇上的“城里人”,那个穿红格子衣服的女孩子像猴子一样跃过几张课桌,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大喊一声:“喂!”小男孩的嘴角马上往下拉,露出了哭腔。奶奶弯下腰把孙子护在怀里,亲亲他的额头,又厉声训斥肇事者。她望着他们,忽然嘿嘿嘿地笑起来,不同寻常的笑声,像一块痰迹抹在我胸口。近看才发现,她不仅面色黝黑,两只眼睛白多黑少,有些不对称,一高一低似的,嘴巴有些歪斜,笑着笑着好像会有涎沫淌下来。一头长发已经很久没有梳理过,乱蓬蓬地堆在头上。


我忍住心中的厌恶,询问她的名字,她只是嘿嘿地笑着,什么也不说。旁边祖孙俩告诉我,这是一个全校闻名的傻丫头,只是我才从学校毕业,不知道罢了。正说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领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走了进来,傻丫头见了她们,裂开大嘴笑着扑过去,一把抱住了那个男孩子。男孩也不拒绝,抱了她一下,又推开了她,转过来对着我很客气地说了一声:“老师好。”女人面带歉意地对我说来迟了,我才明白,这是那个傻丫头的母亲。傻丫头叫小霞,那个被她抱住也不生气的彬彬有礼的男孩子,是她的弟弟,在上四年级,是人人都认识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这位说话慢条斯理的母亲脸上有了很多岁月的痕迹。她告诉我,小霞本来不傻的,小时候活泼可爱,讨人喜欢,不想患上乙型脑膜炎,治疗不及时,捡回来一条命,却变成了傻子,还经常发羊癫疯。她说的“乙脑”,触到我心里一块痛楚。我有一个妹妹,长得白白胖胖,也是在两三岁时被这个病夺去了性命。听家里人说,那一年老家村子里有六七个年纪相仿的孩子患上了“乙脑”,只活下来一个,后来也发羊癫疯不慎跌入水里淹死了。望着眼前这个近乎疯癫的孩子,在教室里旁若无人地转来转去,心中生出几分怜惜。如果我的妹妹尚在人世,说不定也是这幅模样。母子三人离开教室时,我忍不住叮嘱那位母亲,再忙也要抽时间给小霞整理一下头发。


同事们说,小霞只是在班上凑个人数罢了,考试成绩也不会算上她,我只要管着她不闹事就行。她个子比班上每个孩子都要高,我只能把她安排在最后一排。一个说起来是可有可无的孩子,却时时提醒着我她的存在。开学第一个星期,她还比较安静,上课时要么望望我,要么望着被我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的同学,突然间就会咧开嘴笑起来。我根本搞不清楚她发笑的缘由,好在这个班的孩子已经习惯了她和她的笑声存在,不怎么理会,对课堂也没什么大碍。下课后是她最开心的时光,和孩子们在走廊上追着跑着笑着,上课铃响了,她还意犹未尽,被人催促着,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座位上去。


小霞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老师,××打我!”或者是:“老师,××骂我!”起初每次我找来她说的那个孩子,询问缘由,再把他们俩都教育一番。但是原因几乎都在小霞身上。很多次后我慢慢明白,她从不认为自己高兴时拍别人几下是错的,这只是她对人亲昵的一种表示。有些孩子习惯了体会到了,便不把这当回事,会和她一起开心,或者不理会。有的孩子却不能忍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巴掌,和她理论或对着干,矛盾便由此而生。我不想纵然她,希望通过我的教育改变她,但是我失败了。明明点头答应得好好的,回到孩子们中间,她又回复了原样。和他们一起玩闹,开心的笑声洒遍每个角落,开心时总会给人来几巴掌。我只能作罢。在她的世界里,拍拍打打几下,是高兴,是喜欢。如果我制止她,等于扼杀她的快乐,阻止她与他人分享快乐的心情。后来她跟我“告状”时我就是“嗯”一声,她也不在意,说完了又去和他们嬉闹。也许在她心中,老师这个词,代表一个靠得住的人。


因为同事们的话,我没有给小霞发作业本,认为发给她也是浪费。我看过她的课本,开学还不久,崭新的书本已经凌乱不堪。语文书封面已经不翼而飞,皱皱巴巴的书页上,涂着好些油渍和鼻垢之类的污迹。美术课本已经被撕掉了好几页,撕成了指甲盖大小的碎屑,躺在课桌里面,花花绿绿的一片。


秋日午后,我坐在教室门口批改作业。孩子们在教室里和走廊上嬉闹,小霞和一群孩子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玩老鹰抓小鸡,笑声和尖叫声糅合成单纯的音乐。小霞当老鹰,张着两只手臂跑着笑着。一会儿忽然跑到我跟前,瓮声瓮气地对我说:“老师我还没有作业本!”我抬头看了她一眼,额头上满是汗珠,继续看作业,说我知道啊。她“嗯”了一声,又跑开了。阳光尚好,透过水杉树枝洒下来,孩子们清脆的笑声撞击着树叶,细细的叶子慢悠悠地飘落下来,勾勒出属于秋季的线条。小霞公鸭般的嗓音混在孩子们悦耳的声浪里,就像弹奏一首曲子时不小心弹错了几个音调,也还不太难听。


下午上课时我给小霞一个作业本,她望着我开心地笑了,是我很熟悉的笑容,咧着嘴,露出牙床。然后用铅笔在本子封面上一笔一划地写自己的名字,霞字对她来说太难,几乎是被她拆卸成了好几块,歪歪扭扭地躺在纸上。写完了,递给我看,我随口夸了她一句,她又笑了,兴奋地把本子给前面和左右的同学看,说老师都说我写得好呢,写得好吧!得意,兴奋,这是一份来自内心的至纯的开心。简单的心,容易满足。


我想找到小霞每天都能如此开心的理由,去家访了一次,不巧她的父母都在路旁的田里劳作。黝黑瘦削的父亲挑水,母亲蹲着移栽油菜苗。小霞见到他们,大声叫着爸爸妈妈,扔掉书包,也不管走在后面的我,朝他们跑过去。母亲站起来搂住了她,父亲放下扁担谦恭地和我打招呼,又吩咐儿子捡起姐姐的书包先回家去。小男孩顺从地答应了,和我道别后离开。夫妻俩一再留我吃晚饭,我托辞拒绝了。这是一个和睦的家庭,一对温顺善良的父母,一个宽容的弟弟,是这个他人眼里又痴又傻的女孩子开心快乐的源头。如果小霞没有得那一场可怕的病,和弟弟一样健康,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家庭。可惜上帝也有失手的时候。


有一天体育课时,有人告诉我小霞发病了。我没见过人发羊癫疯的场景,只听说过。那一刻我双腿都有点发抖,作为班主任,只能硬着头皮赶到操场上。有经验的体育老师已经掐过了小霞的人中,度过了最危险的一刻。她坐在地上,低着头,仿佛大病初愈,脸色蜡黄,耷拉着眼皮,眼珠不动,紧闭着双唇,嘴角挂着一串白色涎沫,没有了我熟悉的笑容。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她没有笑。体育老师要我倒杯开水,我赶紧倒了递给他。他坐在地上,搂着小霞,说着安慰她的话,慢慢给她喂了几口水。一会儿,她的脸色似乎回润了一些,有了一点点血色。我想扶她站起来,她很沉,我吃力地从背后把她扶起来,抱到体育老师背上,送进办公室。不一会儿她的父母都来了,不停地给我道歉,说给我添了麻烦。我竟木讷了,不知道说什么。夫妻二人一个背着,一个扶着,把小霞接回去了。隔了两天再回到学校,她依然是灿烂的笑容。我暗中观察,想看看这次发病是否给她留下什么不一样的痕迹。可是她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和孩子们打打闹闹,和我粗声粗气地说话,就像她发病的那一天不曾存在过。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把那一天从记忆中删掉了,但愿她能把那些黯淡的部分都抹去。


一个学年过去,她升入三年级,我不再是她的老师。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年哪一天,校园里不再见到她跑过来跑过去的身影。她离开学校,和父母一起在乡村生活。和她年龄相仿的孩子都在学校里,谁是她平日里的玩伴呢?也许像我小时候一样吧,猫猫狗狗,猪羊鸡鸭,花花草草,都会是她倾诉的对象。


时隔多年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回到曾经上班的小镇,遇到了小霞的母亲。她头上已经有了不少白发,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孩。她叫我时,我不记得她是谁了,只是在她的语言提醒之下搜寻着她昔日的轮廓。寒暄时她仍然不忘客气地向我表示感激,抱歉当年小霞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我受之有愧。撇开了这个话题,逗她怀里的孩子。她告诉我,这是小霞的孩子。我有些意外,她笑着给我解释,家里给她招赘了一个女婿,手脚有点残疾,脑子还是好使。也许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接着又补了一句说,小霞也不是生下来就傻,生的孩子不会傻的,您看,这不是很机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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