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杨（已发光明日报）

       “七九、八九春风摆柳，九九杨落地。”这是儿时《数九歌》里的最后两句——杨是本地杨树，落地的是毛茸茸、胖嘟嘟的杨树花穗。

       本地杨的叫法，实际上是一种俗称。它究竟是什么杨树，没有人深究，只要能和外来的“钻天杨”区别开就行。这种俗称似乎来源于人们自身：本地人之于外地人，扩展到其他事物中去，本地的就加上“本地”二字，成了一个隐隐的规律。当然，也有给外来事物加前缀区分的，比如，洋葱、洋槐树。只是洋槐树特殊一些，原先叫做槐树的国槐在乡村变得极其稀少，洋槐树却比比皆是，“洋”字已经不再被人提起，悄悄地承袭了“槐树”的名分。国槐只得还叫做“国槐”，没有人再用“槐树”来称呼它了。

       本地杨的长相有点儿像泡桐树，该长高就长高，该分枝就分枝，该长粗就长粗，一棵树就能遮出一大片阴凉。鸟儿们很喜欢本地杨的枝繁叶茂，喜鹊、斑鸠、老鸹争着抢着在上面搭窝，一棵树上都会有好几个鸟窝，非常热闹。与本地杨比起来，钻天杨就没有这样的气氛。它只顾一个劲儿往天上长，长到很高才分出细枝，身材又瘦又弱，风一吹就摇晃得厉害，一棵树上能有一个鸟窝就很幸运了。

       小孩子非常喜欢本地杨。记得史铁生在回忆母亲的文章《秋天的怀念》中，提到杨树花像毛毛虫并用脚踩着玩，那也是很多农村孩子有趣的游戏。童年的我和小伙伴儿们，每年春天也拣杨树花玩耍：塞到鼻孔里当胡须演戏，偷偷放到女同学的文具盒里吓得她大声尖叫，等等。其实，本地杨的花穗落下树也就败了，不像钻天杨细密的棉絮，随风在空气里四处飘飞惹得人烦闷。

       大人们对本地杨却说不上喜欢，甚至有些忌讳。杨树叶子又厚又硬，浓密得你挤着我我挨着你，风一吹，它们就相互碰撞发出响亮而纷乱的“哗哗”声。特别是在安静的黑夜里，这种响声传得很远，听起来像树在给谁使劲儿鼓掌，闹腾得人难以入睡。椿树、榆树、泡桐树、洋槐树的叶子比较柔软，风吹过后“沙沙”的声音也比较柔和，人们愿意在院子里栽种。杨树因为它的高声喧哗，没有人愿意栽在院子里，被打发到了大街边甚至村外的荒地里。

       本地杨像柳树一样容易栽活，剪一段树枝插到泥土里，浇足水就能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小杨树。但与钻天杨比起来，本地杨长得太慢了，人们似乎更喜欢钻天杨，因为它十年就能成材。从三十多年前开始，钻天杨越种越多，到现在本地杨已经很难见到。“杨树”的名字正从本地杨迁到钻天杨身上，像“槐树”一样都不再指从前的树木了。

       《诗经》里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天的杨柳是否就是那时的杨柳，人们大概不会有什么疑问。老家豫北流行一句民谚“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但我曾误以为那“槐树”就是洋槐树。若干年后，若我再对晚辈儿说起《数九歌》，“九九杨落地”究竟是哪种杨树，恐怕也得好好解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