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

落 雪
文/朗月清辉

今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天，降了一场湿湿的雨夹雪，这是我今生最大的一场雪。


和往常一样，周日不休，换个地方再去上课。再去挣钱。我要挣很多的钱给你花，而且只要是你花我就挣的很痛快很有动力，连脚步也快得多。你每花掉我一分钱我就得意欣慰好久。哪怕是你又骂我是败家子了，我也浑不在意，好像，我曾经欠你许多的债，好像你花掉我一点，我就欠少了一点。


现在，又该上路，可是懒懒的，说什么都不想去，只想一步跑到医院里再和你混一会儿。

昨晚，是星辉的班，依然忍不住去看你。好不容易蹭到家长们纠缠完毕就立刻冲出去。照例到肯德基买了一罐热鲜奶包了里三层外三层放到包里拉紧拉链奔向医院。


你侧卧在医院的床上，半睁半闭着眼，氧气瓶卸掉了，嗓子里或是鼻孔里的呼吸带着细细弱弱的胡哨声，像极了外面阴冷的寒风，在空荡荡阴森森的病房里，像极了胆小的鬼哭。


终于你听到我的喧哗，你睁开了眼。


我立刻把奶递过去，把吸管折弯递到你嘴里，你痛快地咕咚咕咚几下，大半杯喝掉了，又强迫你又把另一半也喝掉。那么大的一杯奶都喝掉了！我欢欣地，一厢情愿地相信，不用氧气瓶了，能喝这么多奶了，听说，还吃了几个馄饨，这是那五百元一粒的叫做易瑞沙英国药发挥了奇效！


喝完了，你依旧侧躺着。我坐在对面的床上静静地坐着。偏着头，正好可以看到你完整的脸孔，就可以像平时站着时候那样，努力地回忆努力地记忆你的面孔。


看着你疼，我根本就是手足无措。终于发现你的背后有一条露了的缝儿，便赶紧把那个兰格子小被子在你身后掖了一掖。然后再静静地看着你发呆。


忽然你说要起来坐坐，我终于找到了献殷勤的机会便立刻冲了过去。可是你照例说：“不用星灿，星灿笨！”只是声音缺少了曾经的杀气柔和得多，不像是嗔怪，倒像是逗趣，只是谁都笑不起来。我只好讪讪地看着星辉得意地把你扶起坐好。


忽然间，看了你的怀抱又那么迫切地想抱你一下，哪怕一小会儿。或者，我抱着你，你就走不脱跑不掉，就在我怀里那么温暖地斜倚着。我试着找一个合适的角度——从后面，是墙壁，需要挪床；从右面，是床冰冷的栏杆，需要把你往右面推，你好不容易才坐到这个位置，肯定会拒绝；从左面，是从吊瓶上垂下来一直连到手臂的点滴管；从最想扑过去的前面吧：肚子上，是足有篮球那么大完全青紫的、就是那个叫做“癌”的东西；它的上面，两个我曾经笑嘻嘻仰着脸一面捏一面摇晃的“奶瓶”此刻像是两只装了铅球的布口袋，硬硬的——我怕会硌疼了你，哪怕我轻轻地拥一下，你也定会痛的惊叫出声来。我试探地伸出手又触电似的缩回来。


还好，你的左手臂露在了外面。


我立刻抓了过来，握在手里——这是我唯一可以握住的了，然后握住摩挲了又再摩挲，细细地盯着它看了好久——手腕上，青黑的痕迹已经成片——那只手也是——一直延伸到手背和三根小手指，手背上的皮肤已经游离了骨头，松松地随着我的手的摩挲扯动着，一根根突兀的筋脉此刻像一根根青色的蚯蚓，像毒虫，不，是毒蛇在薄薄的皮肤下面清晰地蜿蜒，一直游向小臂伸向心脏深处伸到大脑里。我感觉，它们已经一口一口喝干了你的血液，正列着队向你的心脏进发。忽然针头动了一下，我感觉那毒蛇好像立刻就要突然探出头来咬我似的，赶忙惊惶地松开手。


心里忽然一下子就空了，好像连你也跑掉了，就赶紧再去抓。

这次，是右手，掌心对着我。我立刻把右手抓在手里——温暖的，厚实的，柔柔的，我终于又抓到你了。我攥着，紧紧地，五根指头被我捏成了胡萝卜，然后再轻轻打开，装作不经意地在掌心上拍打，再放在脸上——找一找当年它抚摸我的感觉——轻轻的、亲亲的、做梦一般的柔和……


怎么这么许多年我都忽略了它呢？怎么这么多年来我都没觉得她可爱呢？直到去年九月她来家时，我都还是出于一种理智而不是内心的情感来亲近她。而此刻。我觉得她的可爱了，觉得有万分的依恋，觉得有好些要说的话......才发觉，一切都已经到了尽头。


忽然我又要哭出声来，一年来我动不动就放声大哭，没完没了，却从不会让你看到——自从你生病起——一直以来自己就是男生投错了胎，所以根本就不会哭呢。


此刻，我自己脸上的溪水汩汩地奔出来，可是不能出声，我向窗外看了一下努力切断源头，可是徒劳。


还好星海来换岗了。


“妈，星灿要走了，明天还来，说好了还给你带肯德基的鲜奶，绝不要那种超市里加工过的！”我把你的手举起来，做了一个绝不违约的手势，“乖，听话啊！等着我的热奶！”我勉强堆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故作欢快地摇晃了两下。


你没有做声，但分明，我握着的手变成了握我的手——或许，你是在承诺听话，或许是不想让我走，反正好像是我狠了狠心，先松开了手。


这辈子，你从来不会把自己的“无理”要求说出口。我硬生生挣脱了，只想着让眼泪痛快地出来，只想着下次那个五千元一盒却只能吃十天的英国药品由我来买。我要挣多多的钱去。

别墅改建的课堂里，暖风开着，热得很，我把开关拧小了才觉得舒服。面对几个大奔接送的肥的像面包一样的小伙子，照旧神采飞扬。

“……《窗外，那道风景》，可以是宜昌江边夜市的一刻清欢，可以是凤凰古城吊脚楼的江南风韵，更可以是此时此刻窗外正落着的半雨半雪下的黄叶翻飞……”


忽然，可能是目光触碰了窗外的冰冷的雪，忽然觉得奇冷起来，先是从肩头，接着是手臂，从外到内，连骨头也冻得木了，手中捏着的粉笔陡然掉地。地面好像突然变得很湿冰水很厚，我的棕黄色的新皮靴好像突然变得很薄，鞋底里面，好像用的是南极千年不化的冰。还有我的心一直冷，一直冷，冷的颤抖，冷的凄寒，仿佛那块突突跳着的心，原本也是南极冰洞里的一块被胡乱地扔到了我的体腔里。我赶忙把厚呢子外衣穿上，把狐狸毛领子竖起来，裹紧了，正嫌肥度太大，厚度不够，头突然剧痛起来。足足五分钟，我坐下没有说话。


我肯定是要发烧了，快点下课吧！我瞅了一眼表，下午十四点正。还有二十分钟，怎么还不下课！


突然一下子又平静下来，先是头不疼了，忽然觉得衣服热的使人冒汗的感觉。我解开扣子，作出诊断，八成是更年期综合症！


突然铃声响了，不过是电话铃，我放肆地接过电话：“快点！妈要走了！不是，是妈已经走了！下午十四点整。”我抓起包喊道：“提前下课！”


不过腿没有软！还是已经迟了！

妈已经走了！连我的心也一起摘走了。我不相信灵魂，可是这奇怪的冷分明在说：母女不像是单单连着心的，连身体也是连着的，或者那一刻的冷就是妈的体温没有了的那一刻索性也传递到我的身上，那头痛也是妈最后一刹的感觉，或者这冷这痛是妈的灵魂与我话别的最后一个招呼，或者是责怪我此刻还不在你的身边......


十一月十一日，下午十四点整，第四医院的第十四号病房，妈走了——昨晚的握手竟然是永诀！我还没有看到我和星皓给你定做的内外都是雪白的衣服合不合身。内衣是纯棉的，星皓说这个贴身穿柔软舒服。外衣是提团花的，特型的，像裤裙吧？那条肿的变了形的腿应该可以正合适吧？还有被褥，都是最厚实的。

院落角落的避人处，是救护车，车上是被强行抢出来的你。也许是责怪星灿半个小时的迟到，那个冰冷的白色门死死地关着。我央求司机把门打开，并承诺不许哭后才被恩准上车。强行揭开脸上的被单，见你雪白的被子下依旧侧卧的你，眼睛紧紧闭着，雪白的衣装，雪白的脸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杂点，上面是好久未见的安详，再也没有被痛苦扭曲的痛和舍不得辞世的凄惶和哀怨。那一只被我强行扯出来的手垂着，手指也是腌竹笋一般的雪白，有一只手余温还在，依旧柔软，只是不知道我的到来，再也不肯与我相握……


我没哭出声，真的，没人听见，因为我还要看看你的腿肿有没有消，还要看……


“马上下来！”我还是被人扯下了车。


都说2012年是世界末日，确是你解脱疼痛的日子。11月11日14点，4院、14号病房，多么难听的谐音，也许是上天早有暗示，爸果然成了地地道道的光棍！你也果然撒手人寰！


昨天是小雪。今天是大雪。凌晨的风很硬，雪片很大，冷冽如刀，劲猛如飞沙。一堆新土下大红涂彩的棺木里，你静静安睡，不肯跟我回家。此刻星仔们要走了，你也不肯挽留。山上很冷，你的被子够厚么？被子上是写的是“安睡主怀”，在主的怀抱，温暖似星灿给你的软床么？转眼新土无痕，只留下空茫茫的一片白......


妈，星灿要回去，星灿在扫车窗上的落雪，那星灿心中的落雪谁来除去？好冷好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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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朗月清辉 于 2012-11-14 20:1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