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芳菲】拆唱豆角焖面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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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蒜下市,总能引起一阵小声的惊呼。菜摊上碰见,难免不站一站,买上几头。老蒜还有,储存得好,只是有了略微鼓胀微小的芽。蒜一发芽,怎么吃,总是觉着糠。炝锅炖肉,凉拌还有吃饺子,用得上的地方格外手重,三五粒的需要往往用一头。捣烂一头足以出味,蒜杵已经出了蒜臼平躺在案板,又捻进几瓣,继续捣。一个吃食吃到最后,总会生起一些小急迫,如同新屋落成有客仰头来看,船将靠岸激起的水波,迫近铃响交卷,本不慌乱的事情,生了尽快完成意。
新商业每天都在平摊这个世界。本该夏阴浓了才能见的豆角,二月里山堆在菜摊上。条儿大无筋,一掐一汪水。
市场里卖机制切面的,被想起来,很多人凑过去:“焖着吃,来二斤。”
自家手制面条达不到切面机压制的程度,怎么揉饧,擀切出来,没有圆融劲儿。
和面是个好玩儿的事儿。视用途,加盐加碱,温水冷水还是开水,分次倒入,阵雨,落一阵等着,渗得下界不那么燥,再落。连阴招致泥泞,泥泞抽拔腿脚的不爽洁陷鞋子,也陷心。
絮状被按压出饼,折叠着揉,时不时攥着面团去擦盆边上挂住的面鳞。盆光面光手光——三光。
“三光日月星”只对得“四诗风雅颂”,倘让人想“烧光杀光抢光”,替村镇里的房子与鸡犬疼,败兴。
汪曾祺老先生曾说过写字跟和面相仿。
急性子是厌于和面这事儿的。软硬甭谈,仅面水交融的过程,已经干坼出皴。水黾嬉戏于水面,入不得水,一只便足以把天光弄得凌乱。
水面是镜,切割世界。水的边缘有平滩险滩,滩外有山。山间桂月扶摇,山路雨雪纷飞,装得下人世。
水下有平原高山和盆地,足够一条鱼游着探一生。飞鱼的胸鳍平展起来真是大,点着波浪跃跳,蓝色的壮阔里浮摇,弧一些翔动的水亮短线。有的地方称飞鱼为燕鱼,胸鳍腹鳍伸展,燕翔于明的模样。有一年雨后,立在青衣江边。江面浩荡,青色里,偶夹一股浊流。离散的水浮莲跌仰浮沉,一两只燕子水浪上颠颠颤颤。
人家的厨房与店家的厨房不同。情形跟水剖了的世界似的,水里水外,相同处多,相异处多。
店家的厨房总是躁急,躁急里自有一股固定的程式,如同京剧急急风的鼓点下一招一招都要推送到位才称得上边式。边式这个词曾经一度在街衢廊下里用,是指着京剧演员的化妆净晰,穿戴适洁,动作利落到位而言。现而今又退回到戏剧里边去了。那个过程,无形而具体,是人们从自然界驯化培养菜蔬的反面。所有菜蔬取自自然,人世里待得如意便驻下,不如意,葵薤一样,逸回大野里去。现世人话总有词汇进进出出,有些词汇退出还卡个尾巴,挣又挣不脱,踢腾一阵就安静了。自等他物凑上去布排,犹若驵侩一词。按照进化的看法,驵侩的职业还存在,转了名称成为4S店里的销售顾问。驵俊之驵卡在门外苦等侩字钻出来携手去玩儿,侩被市邀了,成个新词——市侩,流布于寰宇。市俗总好,市侩是恶的。
市俗的好在于熙熙攘攘活得生机,恻隐好恶辞让之心充盈不缺,是非摆在明面,黑白自取——即便拈黑,也拈得大方理直气壮。市侩,抹了一层油,凛然的壳儿禁不住指戳,壳儿里头,猥琐得不能抠看,光底下,是臭的,连光都给熏臭了。
看世事总要有个距离才好。过近,模糊;太远又不清晰。如同我跟你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本能地就把这句话往时间性上去想,假若你从空间性上看,这句话还有一层深意。倘将市俗与市侩混瞧,近的时候,市侩的小得意显得热闹,那种热闹极易被混进人世的热闹蜜里调油,黏稠得澥,拉了丝地甜。远观,市俗的好呈现出来,一啄一饮半丝半缕,长亭走短又得长亭,人生挈阔的了不得,炊烟翻转时俗迭叠,把那市侩直接淹了,找不到一丝迹痕。
旧时的人短寿却把人生往远处瞅。现世的人命长,总把日子往没有明天里过。不合时宜带走了很多事物,而那消失的事物里,浮荡着人世的欢愉与诚恳。比如信的消失,比如旅游的便捷,比如食物季节性的模糊。
陡变潜藏在人心,发芽的草根一样,今日拱高一寸,明日拱高一寸,将人心一角两角拱得虚离了地,踉跄不稳。柴垛涵养天光,这处得亮,那处得亮——黑糁糁中的碎亮,拢攒,指尖得不到一个鹌鹑蛋大的天赐,湿凉粘软,如何捏如何是,溜入锅里过油炸,浮几浮,黑煳滑腻,坠入油底翻滚,成了弃物沉渣。
人眼人舌是骗不得的。闭了光天下黢黑,油熟水熟,舌头上走一遭,心里洞然。人心最是不好骗。可,当骗变成了欺,天下便不再有刺,自欺他欺,猫儿一样,昂脸拱首,暖绒绒贴敷上来。靠垫上仰身,补一笔秋景春景,人世安稳得惬意温馨。一个时代能禁得住多少疼痛,其实在刺——命力中是否有,是否容得下刺的存在。鲁迅是刺,金圣叹是刺,杜甫是刺,胡兰成是刺。凌迟,那种缓慢的死,又推又拉人为地迟滞,将一条命挤压揉搓极尽极致,推进死里去。盐渍不是单面的,另一面是糖渍。善终是甜的吧,不易得,所以要求。
广安门货场,曾见一帮装卸的哥们赤膊吃饼。锅盖大的一张饼,大葱揪断,豆腐丝抖散,猪头肉按得出油。兜底一卷,两手擎着仰头吃。他们管那种吃法叫“吹喇叭”。轮到掏气力便掏气力,停顿下来,各人钻进各人的福气里。悠闲配上寡欲,才能安抚住怦怦泵血的人心。而那悠闲生自一场浑汗如雨之后,间植于一场与一场挥汗如雨之间。饭摊儿简陋,烙饼的却不敷衍,嘻嘻哈哈只送给买饼人。污浊的围裙转身向饼,长杆挑着翻,自有一股严肃在程式里。一个“喇叭”吹起来,又一个“喇叭”吹起来,嘈杂还是那样嘈杂,天光却清阔得让人钦慕。
新豆角无丝,掐两头撅进盆中,清水里飘着。嫩的后边有一股喜气跟着,笨拙粗陋也难罨住。犹如初学化妆的小姑娘,犹如尚未走远的八十年代。本该桌子上摆着的录音机,被小年青拎上自行车后座,骑车的,坐车的,都高兴。音量旋到最大,夸张招摇地街衢间冲撞,扬布的音乐震起一座城市的晨昏,走几条街,擦几条街。
老蒸锅有屉。机制面摊上,屉下水滚如大兵攻城。
焌锅用重油,多倒点,有什么舍不得。一个简单的问题,就能让你结交或远离一个人。去问他:“‘呼吸’这个动作拆解开,呼重要还是吸重要?”选择呼的人,才有胸膺。人世这座庙宇,新像占了旧像的位置,拜祭的热闹抵不上一场花事持久。凑热闹的人,拜完这个新,急着去拜下一个新。新像前总是走马灯灯走马。神是老的灵,鬼也是老的亲。老妻笑骂老夫:“你个老鬼。”新神哪里轻易就有神性,新塑的愣奘火气,只有久拜才能得驱。一季一季的浮尘落上新像,微炸爆闪里的洗涤。虩是蝇虎子,慢慢地凑近,快了,蝇子比蝇虎子还快。新世的降临中总裹着一种慌乱,慌乱的嘈杂尘落,才看得清是新生儿还是一座新像。新像前,鲜有匕鬯得体的从容。
现世人胆大,总讲建构,新基上自是容易痛快,老基上,总要费些周章。人于万物面前,愈活愈小还是愈活愈大,实在是个大题目。
花椒粒撒油里,每粒花椒周围都冒出细碎的气泡儿。略煳不煳的当口,花椒的味儿出足了。挑出去。目见的,不一定真实,或者世人极容易被表象挡驾,轻易进不去后台——角儿只是一个戏班的表象,角儿的身后,还有服装道具灯光师,还有盔头作,还有送盒饭的小哥。那小哥的身后,是灶头上颠勺的大师傅。大师傅身后,是蹭一腮青绿的菜蔬贩子,贩子的身后,还有种地的,有种子天光小虫和雨水,还有,还有……,时间里看,空间里看,医生开几粒药给你的行为后面,是整个医疗系统的支撑,甚至关乎整个医学的演进史。人类很渺小,渺小到任何一个固定下来的程式都是很多人的努力,有的搭上了命。
“新文化运动”提倡新文学,白话文业已扩布百年,许多词汇锈迹斑斑。人们在锈迹中行走,久了,认为一切都是“应当”。
词汇最怕久视,视得久了,便会陌生。
诗人向往人间日日都是节日,却没耐心把节日掰开给世人瞅。节来自自然,是人类根据自然规律给自己定规的时间点;日,是个纪念与提醒,人们为了纪念人类特殊人物与特殊事件定下的日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禁不起翻检,世界湿地日,国际海豹日,国际儿童图书日,国际电影节,国际左撇子日;青龙节,上巳节,寒衣节,下元节,中中外外,已经被瓜分得差不多。造节运动远没有停止的迹象,否则,购物节,怎么来的?
屉中的面八成熟,挑出铺排在吱吱作响的豆角上,面是一层锅盖,再盖上锅。这边新蒜拍碎预备参战。
《茶馆》中唐铁嘴掏空了烟卷往里头续白面儿,台词曰:“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大强国侍候着我一个人,这点福气还少吗?”
颠勺装盘。
假若有人问我《古诗十九首》里最喜欢哪一句,不侧脸我都答得上来:“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端坐,屏气凝神,点水醋。捧起的盘子有些烫手。
最后一段面条从喉咙往胃里滑,佝偻着。盘底油面里晃过一张熟悉的脸。将盛脸的盘子轻轻放在桌上。
直起身,江山到此猛收束。环顾,周边亮了一层,春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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