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聚
一、搬回老院
我和张木前年搬回老院子住,刚搬回来时确实有诸多不习惯,老房子,土院子,铁管床,旧家具,做饭用电磁炉,冬天取暖靠人工烧锅炉,从院里把煤炭端回来,一锨一锨送锅炉里烧完了再一锨一锨铲出炉灰送出去。西南角上还保留着一个旱厕,时有老鼠出没。搬家后第一次走进这个旱厕我顿生恍惚,顿觉迷失,一朝回到解放前,心里不太好受,得想各种理由劝解自己看淡些。一生时光就是这样,昔日梦寐以求的,也许一朝得到会索然无味,曾经厌烦嫌弃的,有可能越来越喜爱,越来越不舍。人的无限欲望很像是一个得失盘里的两条阴阳鱼,互相追逐,无休无止。
院子中间,张木辟出了一块菜地,三十几平。从未种过菜的我开始向新的领域探索,不但种了些西红柿、黄瓜、茄子、豇豆、辣椒、扁豆等常见菜,还查资料买种子种了诸如砍瓜、蛇豆、秋葵、棱丝瓜、非州冰菜、佛手瓜等外来的新奇特品种,长个见识,尝尝味道。各样菜蔬长起来,小院无处不胜景。
有很多朋友隔三差五的各路人马小聚一下。来的人不固定,各行各业都有,大家平等,无分贵贱。吃饭的地点不固定,一只矮矮的小炕桌可着院子摆。菜不固定,时令菜蔬,地里长的屋里有的,想吃什么弄什么。有时来的人多,十几位,平常锅灶不合用,特特地配置了烧柴火的简易灶,买来一套三号锅,还不行,他们要煮整羊,要一锅煮几只鸡,复弄来一只巨大的锅,令我很是开眼,——这够一支游击队起伙了。还买了大桌子,转盘,一桌能坐十五、六个人。南方的小邵年年应季寄阳澄湖大闸蟹来,正好聚众同吃。大桌子挤挤挨挨围坐一圈儿,一边聊天一边吃蟹,每人面前剥一堆蟹壳子,一大桌子人吃得热火朝天的,相当有气氛。但是大桌子并不多用,多数时候来的人不很多,都是小桌马扎儿,很得劲。
基础设施配置到位后,院子里就随时间流转不疾不徐地打开一幅又一幅聚义图,图中人神采飞扬,谈笑风生,劈柴的烧火的切肉的掌祚的端盘的倒水的好不快哉!来的人经常变化,地点改换,吃的菜次次不同,就像文章打开,每一页都鲜活芬芳,都书写着有滋有味的篇章。
二、扁豆架下面的“二人涮”
初秋,扁豆正当旺时。
这一年我种的扁豆是从后院邻居处讨的品种,豆荚紫色,既宽且厚,颇为壮大,但好炒易熟,吃起来很脆嫩。初夏时,扁豆迅速抢占地盘,它先是压制住了葡萄树,整体荫蔽之,旋即又扑向棱子酥瓜并继续向南进军。我见势不妙,赶紧抄起高枝剪这通儿打尖,无奈其长势太强,我晚上回屋睡觉了,它连夜生发新枝,大长特长,愈演愈烈。明明才剪过了,感觉一转眼又到处冒的都是新枝,在向我比着胜利的手势,使我看了颇为心软、不忍。
从技术上说,扁豆确实需要这样打头,见头就打,越打越旺,多发侧枝则会多发花枝,多结荚。果然,等天稍凉,扁豆迎来了生长的黄金时代,它疯狂开花结荚,奈何我们用木棍搭的架子比较单薄,绳架又不很强健。眼见得扁豆又开花又结荚的满架越垂越低,秋雨连绵,架子上湿淋淋的马上就支撑不住的样子,我每次从架下走都提心吊胆,经常站在北房门前看着发愁,终于等到张木回来把扁豆摘了才略略放心些。
这天下班回来,天上飘着雨丝儿。中午吃啥?孩子们在外地,家里就我们俩,我提议:咱在扁豆架底下吃涮锅吧?
此言一出,俩人即陷入大欢喜之中!马上一个进地摘菜,一个搬小桌,整线插电磁炉,弄蘸料,底汤,一时半刻,铺开一桌。这时雨下得有点密,从扁豆架上不断落下雨珠,掉在桌上,盘里,我们的头上,脸上,亮晶晶,湿乎乎,一时犹豫要不要撤回去。我复献计曰:咱往桌子上面的架上搭一把伞!
不等他应,我进东房拿出一把大布伞,他踩着高凳放置到扁豆架上。抬头一看,俩人齐笑。再三看看这个“陶然亭”,很是满意,移开目光再看院里的房子、菜,都有了点不同,觉着特别得劲儿。
水开了,我们一边往锅里放菜,一边不时往头顶看看。后来雨下得小了,——配乐弱化就在立体效果上显得不很饱满。转念又一想,这种缺憾就当成个留白吧!
吃了几样常规菜,总感觉花样不够多,俩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头顶。他起身摘扁豆角,我进屋拿盆子,当即在水管上洗了,也不切,一撕两半扔进锅里煮,倾刻就煮好了,尝尝,嗯——好吃!我又进地薅些罗勒、九层塔、藿香、紫苏,三下两下洗好,放在一个大盘子里,一样样地涮,一样样地吃,——呀,真正是风情万种,各有千秋。罗勒、藿香、紫苏还则罢了,更有那九层塔入口立觉香气发散、口舌生津,那种味道熟悉又陌生,似乎忽然被唤醒了大脑深处的一些东西,但又不知道到底是唤醒了什么。
一边吃着,不免感慨万千,夸到后面,语言都是多余,我们互相看看,深深点头,然后看看扁豆架,看看满园子菜,复点一回头,看看稀稀落落的小雨,看看电磁炉上沸腾着的锅,看看眼前人,一时在心头竟想要流泪,从锅里各挟一筷子菜,以菜为杯笑眯眯地一碰,吃了。
三、男人们的“半野炊”
各路朋友们经常汇集来,时间不定。有人套下兔子了,应该一起吃;下雪时需要喝点酒看雪花,雪停了天太冷,得坐一块儿喝点酒暖暖;有人要出门或者出门回来了,需要坐坐,——“见个面”;李太和娥娥两口子煮下蹄花了,大家得尝尝;若是有谁得了孙辈那更得欢聚庆祝……不过,他们哪还需要什么理由,最大的理由是“今儿有时间”。地点呢春、夏天菜多的时候就在东房前面或者西房前面,秋天他们在照壁旁边支桌子,冬天大部分时候都在插廊里,遇到白天太阳好或者下雪的时候他们也会把小桌子搬进专给北房装的大暖棚里面。有次我下班回来他们已经早早吃毕走了,棚里面晒得热乎乎的,生菜和油菜地边的桌子上有三盘剩下的菜,七套醋水碟、筷子,一些杂乱的茶杯和小酒盅,桌子边是一圈马扎儿。我还纳闷儿:这咋七个人才整三个菜呢?往旁边一看,地下有一摞吃光的菜盘子,六个。有次他们在照壁前面支桌子,吃到半截儿下雨了,移到东房前的扁豆架下,过会儿雨下大了,又闹闹哄哄抬着小桌去门洞下。说是野炊吧不那么纯粹,只能算个“半野炊”。
他们来了,自己招待自己,我只管坐在屋里当病人。他们来时早就谋划好了几个菜,大概几个人,在哪吃,喝啥酒,主食吃啥。有人熟门熟路去洗杯子烧水,有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鲜姜、青辣椒、牛肉、韭花、麻花、饼子,进门的时候个个都喜眉笑脸的。做菜的老魏对我家油盐调料比我都熟,炒出菜以后每样菜都要给我拔出来一点,后来我嫌他们弄的菜油大味儿重又很辣,不让再给我留。
来此院中,被生活重压者暂时放下愁烦;高歌猛进者环顾四周,稍做停顿,安静思索;常年戴多层面具者卸下伪装,坦诚相见。从红尘中走入土院子,承天地精华,接自然地气,他们呼吸通畅,满面笑容。菜是未经过度烹饪的天然菜,饭是明明白白亲手制成的家常饭。酒在南房一箱一箱地摞着,桌上酒喝完了也不用吭气,直接开门提将出来,倒也不会喝到很过头。若是人特别对劲,酒喝到开心处,张哥定要站起来手之舞之高歌一曲,每次都唱《映山红》,眉目含情,金牙闪闪,逸兴遄飞,酣畅淋漓,装腔作势的俗气绝无而自然舒畅的天性浓郁,抚手鼓掌,跺脚唱和,举座轰动!来我家的有不少张哥这样的农村人,他们的羞涩,他们的纯真,他们的豪放,都是我所爱的。大家白天各忙各的,夜来闲了有功夫凑到一起吃点喝点,说说话,开开心。我笑张木开的是“土酒吧”。
夏天晚上几乎三天两头有场。我回到院里,他们只管热闹他们的,我放车子,进屋,谁也不用管谁。我有抑郁症,看他们一眼就算打过招呼了。时候久了,成了自然。菜地旁边有几丛肥硕硕的凤仙花,我认真看一眼凤仙花,黄昏里满眼明媚。
春天我种菜时也要稍微种几棵花,思来想去,无尽夏过于浪漫,丁香芬芳,有点侵人,玫瑰、月季太洋气,梅花有点高蹈,菊花少些烟火气,矮牵牛和太阳花又不够妩媚有味道,唯有凤仙花和这个院子很“相宜”,就像锡克人与神庙,林黛玉与诗笺,地球与月光,就像射迷,解题,答案就明媚灿烂地站在那里,你不看它,你不觉得,你忽然想到了去看它时,朵朵分明。唯有凤仙花对应着这院子里的菜地,才觉成景,才有恰恰合适的妙处。一株不成,成排成列成片也不成,就是那么几株,红的粉的斑驳鲜艳,错落交织,响亮又有大片留白。我幼年就是在这种院落里长大,祖母曾经种过这样几株凤仙花,我甚至还记得她浇花后留在花下的水痕。夏天傍晚,花色很娇,整个院子就是不香也好像是香的。祖母在堂屋里织布,不点灯,身子的影子一仰一合,框啷—框啷—框啷……
有时候我下班回来,院里一桌高朋,但是张木却不在家,问问,说是开会还没散。
菜地很费工,虽然只是一小片地,也得成天在地里忙。结瓜类的菜比如苦瓜丝瓜盛夏正要大肥大水,我自己沤了鱼肠肥兑水追肥,肥效很好,就是太臭。通常我晚上十点多开始浇水追肥,一瓢下去,那个气味立即泼辣辣地散发,沁人心脾。基本上是这边追肥刚刚开始,那边他们互相看看,一边赞这农家肥是绿色的、健康的,一边稀里哗啦地收拾东西撤退。第三瓢肥水还没倒下去,人已经走光了。彼时月儿弯弯,空天似水,院里有一中年女子穿梭在各种菜之间,边追肥边笑,笑到不能自已,弯着腰抚心笑一会儿,再忍住笑提起桶继续干活。那一刻,这院子像月光下的大海,架上架下的菜蔬像涌动的波浪,而我,明明是个忘记了岁月的少年。
第二天,该来的又都来了。他们坦坦荡荡,毫无杂念,不改其乐。——一年一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四、“凑几个菜!”
这种聚会很简单很容易。他们爱说“凑几个菜”,这个“凑”字很是传神,意谓即使家里没什么菜也想办法弄出来几个,这充分体现出完全开放的理念。像花生米、煮鸡蛋、拌生菜都是稀松,他们翻着花地创新。
有天我回来,插廊里坐着几个人已经开了场,一桌子菜整得齐整,但有一盘我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张木得意地让我“放展猜”,我猜来猜去也猜不着,他们几个微微笑,张木揭开了谜底,原来这是水萝卜叶子清炒的。我尝了一口,也挺好。不仅水萝卜叶子炒着吃了,白萝卜叶、油菜叶他们焯水后拌着吃,别有一番意思。
有几次,人来了家里菜不多,他们翻出来两个罐头倒到盆里,吃饭当菜不行,喝酒的话还是能顶个菜。
夏天,张木买回来一只西瓜,厚皮甜瓤,吃一天也只吃了不到半只瓜。晚上我回来的时候他指着桌子上一样菜眼睛看我,我直接说:炒西瓜皮!
为了凑菜,他们用白菜根拌成凉菜,把苹果、梨切成丁撒点白糖,香蕉也算一盘菜,把粉条炸了弄成一个菜,粉条煮了拌成另一个菜。比较体现才华的是有次他们切了几个柿饼浇了些糖醋汁做了一个菜。并不是真的没菜吃,他们就喜欢这样儿弄。地里种了些本地不多见的菜就更好了,炒砍瓜花、炒砍瓜藤、叶,棱丝瓜,柠檬薄荷炒鸡蛋,佛手瓜……满地都是菜,到后来,似乎每次吃饭若没有一两个这类创新菜、稀罕菜都有点不圆满、不合心。
老柴老婆腌了满满一大桶黄瓜咸菜送来,放在东房里,吃中意的都要带点儿走,半年就见底儿了。张木拉回来半扇猪肉,照着方子腌腊肉,即使是起步水平腌出来的腊肉还是连吃带送地迅速销完。
冬天,北方人好吃个羊肉。谁有高兴事了,买只羊,羊肉用大锅柴灶煮了,摒弃一切其他调料,只使一把盐,煮成了用大盘子盛着端上桌子,一群人密密匝匝围坐一圈儿手抓着羊肉沾韭花酱吃。吃上一顿肉,喝一排子酒,最后一人喝一大碗羊汤,喝到汗顺着脸流,散伙走的时候无不是心满意足、红光满面的。
最近这次煮了羊肉第二天又聚,喝羊汤。张哥传授了一种新式做法,羊汤原汤太稠,兑一半水,锅开后煮白菜、粉条,煮熟后下入切成片的羊肉。他再三交待:别的坚决不准乱放!起锅盛碗,个人随心放一点羊油辣椒,就着馍或者泡上张哥家嫂子炸的麻花,一桌人吃起来,人人手捧一大碗,呼哧带响,既是鲜香有劲的,又是素淡清爽的,直吃得满屋欢声笑语,乐极一时。
这种吃法张哥年轻时在外面吃过,记忆深刻。他们吃了两天,最后还剩了小半锅羊汤,我只好一个人上顿喝了下顿喝,放点粉条,放点别的菜,丸子,张哥特特儿交待不让放啥,我全都放上,滋味也很好。不禁暗自嘀咕:人是对自己的经历忠诚耳!
饶是我顿顿喝羊汤最终还是没喝完,剩下的张木给泼到菜地里了。我最恨往菜里乱泼东西,气得人想和他决斗!
五、“魏飘飘”与“孟谝子”
张木有两个朋友是从几岁一起长大的。一个姓魏,戴个眼镜,头发有点自来卷,一刮风就飞扬。长脸,上学不多却很有书卷气。年轻时很瘦,现在也不胖,人称“魏飘飘”。魏飘飘人比较实在,开过饭店,会做菜。凡大家到一处喝酒,多是魏飘飘做菜。他很认真,也爱较真儿,如果有谁说不服他而想要压服他那是不可能。另一个姓孟,老家是上海,生于曲沃长于曲沃,高大,团乎脸儿,比较白净,父母当年都是高中老师,他本人年轻时也当老师教过学,现在负责学校后勤,办公室设于学校大门一侧,自号“九门提督”,众人尊称“孟谝子”,昵称单字“谝”。
这个“谝”名准确凝炼。谝作为文化人爱看书,一肚子道道儿。大家凑伙儿吃饭的时候这厮不洗菜不做饭也不打下手,就是一张好嘴哇啦哇啦不停点儿,哪儿人多哪儿有他。仗着脑子灵应,啥活都不干还死有理。他在酒桌上承包了绝大多数的热点话题,经常一人对阵全桌,蔑视群雄,毫不怯场,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舌战群儒”,言曰“我什么也不用干,我就是来陪你们说话的,不给我拿出场费就已经算照顾你们了!”
一场欢聚,物质上需要好菜,精神上也需要好梗儿,——有这么一个谝货,席间不会凉场,从头到尾,从古至今,国内国外,政治历史,征战搏击,大家神经绷起,大脑跟着谝曲曲弯弯又气贯长虹的思路紧张地反应是啥意思,顾不上寂寞。一起出门,随便走到哪里他都能讲一讲此地当年战国时是什么国,三国时属谁的地盘,后来因何故发生了什么变异,清朝发生了什么战争,有何文化名人及名言,乃至到解放战争哪个集团军(政委是谁、军长是谁、属于谁的嫡系)领导下战胜了国民党谁的部队……那场战争中被俘的谁谁谁后来怎样怎样,以及我方将领在文革中遭遇了什么、哪年死在哪里的!
先生声似黄钟大吕,响遏行云,讲的头头是道,无所不知,实在是爱说也实在是能说,想不听都不行,连一向不喜驳人的张木都说他“话比屁多”。这种滔滔雄辩更是引发魏飘飘的不满,这绝对不可忍,于是俩人开始论战。谝觉得知识储备、逻辑推理乃至临场发挥、论战气势都完胜魏飘飘,飘的本心坚定,认为无论你怎么样花言巧语、巧舌如簧也不能把假的说成真的!从反对某观点、某事最后发展成了纯粹的反对者立场——反正你说的那些就是不对!坚决不服!外出时他俩轮流开车,常是一人开车,一人陪吵,旅程毫无空虚感。我与张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恨不得挥起拉拉队的闪光缎。因这样情形张木每次叫人出去玩的时候绝不会只叫其中一个,言称“飘不离孟,孟不离飘”。
魏飘飘认为自己各方面都完胜孟谝,——谝也是这么想的。每次见面干一场,席罢散伙不过是为下次对垒备战。时光荏苒,斗争持续三十年矣!
十几年前一起去黄山玩,同行者四:飘,谝,木,我,他二人走到哪里吵到哪里。要说张木确实很坏,人家已经休战了,他轻轻来一句:老魏!谝子说你……或者:谝子,老魏刚才说……战火“轰”地重燃!
两人都是属扑灯蛾的,明知吵得毫无价值,就是一定要吵!到了黄山脚下,我们找个当地农家饭吃,他俩重又开战。论战极为激烈,对垒穷尽平生修为,哪曾留有半丝余地!我正好坐他俩对面,忍不住拿起相机抓拍了几个镜头,当时开玩笑说等他们六十岁的时候要把照片当生日礼物,以为很遥远,一步一步走着现在竟也不远了。那次又拐到三峡转了一大圈,一路上寻着吃了些当地菜,看了各种景点,还到万州看望了老同学陈炯,本来有那么多应该记住的情景,但其他诸事日久已模糊,唯有魏飘飘与孟谝子黄山论战使我们念念不忘。人过中年,许多年轻时以为会铭记一生的事我们全忘了,一些不值钱、无意义的琐碎事情,乃至一句话、某个表情偏偏记得清楚,怎么也忘不掉。
回来第二年,大家都是四十岁,有次他们在浍河边吃饭,飘和谝嫌吵不尽兴竟动起手来。张木回来眉飞色舞地给我学说。——飘、谝论战历史悠久,偶尔破口,但却从来没动过手。我惊奇地问:
最后是谁打赢了?你怎么不给拉开!
木说:两人块头差不多,互相抱住摔到地下,来回来去地扳了十几轱辘,滚成两个土人儿啦,差点滚到浍河里去!小雷急得不行,跑来跑去乱忙,问我,张哥这可咋办哩?看打下事着!我说不用管!
张木一手插在腰间,一手指着地下,声音响响地继续讲:
不用管!这俩人之间必有一战,趁都在这,就叫他们打,非得分出个胜负才行!今日打出结果,以后就不再打了!
接着,张木口气放和缓些,眼睛眯起笑着说:
要说,还是老魏天天跑步锻炼身体,体质好一点,最后是老魏把谝子压到身子底下啦。
此战是个里程碑事件。不过谝到现在也不服,胜败乃兵家常事,“吾宁斗智不斗力”,他认为这种匹夫层面的肢体争斗不能算输赢。我则另有看法,众生再小也不妨碍开怀,我以为孟谝子是个乐感很高的人。——此“乐感”者,非音乐之乐感,乃是欢乐之“乐感”也。
没过几天他俩又坐一块儿喝酒。打归打,吵归吵,俩人当面对攻,绝不背后嘀咕,有时会一起外出办事儿,若是哪个喝多了,不放心,相跟着慢慢走回来送到家。现在的论战更有一种沧桑感,稍稍蕴藉更具内涵。夏末秋初的晚上,他们在照壁旁边喝酒,免不了继续吵吵起来,旁观者有的酒气微醺,眼眸含情,手摸着脸笑。有的只管吃菜,不言不语。有那年轻有眼色的烧点水给他们勤续着。那个时候,月光白净,院灯通明,酒也喝到了五六成。
院子平展展的,我站在菜地另一边儿看菜,往天上看看,月亮里面也有人在扳跤。
六、八月十五那天
院里原有一条狗,我就叫它“小狗”。中小体型,灰黄花色,是从小养起来的。我们不打不骂,从不给脸色看。这狗是个自由狗,不但在院里没有拴过,无论是凌晨还是深夜,它什么时候想出去了站在大门口一顿鬼哭狼嚎,我们就得赶紧开门让它出去逛一圈。——这一片老百姓喜养小型狗,狗们常年都在主家附近各自的势力范围游荡,不咬人。我家小狗很不好的一点是领地意识太强,每次朋友们来家它就觉得是入侵它了,一阵狂吠。一个朋友来看菜,和我绕着菜园转转,离它的窝稍近了些,这狗正好下了崽子没几天,伸着脖子呲着牙就冲出来直奔朋友的脚后跟,可把我吓坏了,赶紧喝住。过后仍觉后怕,犹豫了好一段,最后下决心把狗送到废品收购站看场子去了。在那里,它无时无刻都被人家拿铁链子拴着,我有好长时间都觉得对不起狗。
不过,把小狗送走后朋友们来吃饭就自在多了。正好到了八月十五,一群人来喝酒赏月,那个时候无花果陆陆续续成熟,有的人没吃过,挨着一棵树一棵树地找熟果,熟透了的摘了,将将成熟的也摘了。
搬回老院那一年正赶上张源儿出生,我立志要为他建设一片无花果树林,一棵一棵种了不少,种下一棵就望眼欲穿地盼活,等树苗萌发了又盼长大,盼结果,等摘了第一个果子立即包着送去,眼巴巴地等着看他吃。我经常站在台阶上看那些无花果树,想象着过几年张源儿爬树摘果子,等他长大成人了,对他的隔代人也是一样的心情,也许他也会在这个院里种下无花果树,想着想着,就笑了。
无花果树中传统品种中紫结的多些,但口感远远比不上布兰瑞克,也没有布兰瑞克果子大。我摘了几个布兰瑞克给李太,李太本来有点黑的脸稍稍一红,忸怩着接过去装到裤子兜里了,我笑笑。果然到第二天,李太媳妇娥娥来很高兴地学说:太一口也不吃,都叫我和妞子吃了!
那天他们把桌子支在西房前面,喝得差不多了,高门大噪地互相拉着手说心里话。一个外地暂在此做活的朋友发现了菜地里结得一疙瘩一疙瘩的西红杮,眼睛亮亮的起身走过去,他兴奋地和我讲他小的时候爷爷在院里就种了很多西红杮,“结得就是这么繁”,那个时候他成天在地里摘西红杮吃,味道和现在的西红柿不一样!一边说着,他往天上看看,进地细细地选了一会儿,摘下来俩,手掌转着摸一遍,张嘴咬一大口。
秋风默默扫过,我猜度他心里想念的人可能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