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我

　　总是在午饭后，习惯性的倦意袭来。我毫无办法地看着这个我最迷恋的、最深恶痛绝的、一无是处而又自以为是的家伙一点点沉睡过去。时间在眼睑闭合时被黑暗掐断。


　　不仅是睡眠，时间总被生活随意左右，被压缩、被挪移、被忽略，不可逆转。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中充斥着随意而张狂的简单重复。第一天开始的时候，起风了，第二天下雨了吧。到下一周期，风雨依旧。节奏不变，频率不变。可怕地重复着自己，重复是生活中无处可逃的悲剧，这让本来短暂的人生注满了水分。可一粒沙也是它自己的整个世界啊，简单的重复里，随处还记录着许多不经意的小细节，这些水汽淋漓的细节，是佐证着我才是我的所有证据。路口一个勾住眼神的倩影，在前一天并未出现过。冗长会议中一个慵懒的哈欠，是这一刻未经演练的情节。被风折断的行道树，也只是夏日里一个偶然事件。每天清晨出门前不确定跨出的左脚还是右脚，随意，无迹可寻。世界宏观而空茫。微观的我，对此无视无思。当下重复里那些不确定的不重复，一纤一毫，皆入我心。


　　醒来后片刻的怔忡里，酣梦中另一个世界还在脑际萦绕。梦不仅仅是沉睡时大脑皮层的兴奋所致吧。那是另一个时空，有着另一样的生活，期间肯定有着另一个我。更多的未知因素催生了一个接一个的梦。或许在多维空间里，那些精彩的情节，变化不定的场景，穿梭交替游走着的另一个我，还有我遇见的许多熟悉和不熟悉的人，都真实存在着。正如宇宙里的黑洞，三维时空被强大吸力压缩为一个平面，一亿年如一张白纸般稀薄，起点和终点重叠，亦无所谓生命的始终，生命过程隐藏在未知的空间和黑暗里，短促而透彻。那些沉在无尽黑暗里的梦幻世界的精彩，梦境外的我难以捕捉和穿凿。


　　我从现实物象世界暂时隐匿，沉入漆黑梦境中时，肯定还有另一个我醒着。他有着我四十多年的经历和思想，可他的年龄和容貌，并不与现在的我契合，甚至毫不相干。那些在故乡竹林里奔逐嬉戏的脚步，那些走进中学课堂里的恍惚影子，那些在垂垂暮年回顾一生时的释然和不舍，都是我，也都不是我。此刻我沉睡在哪里，回不到过去，也到不了未来，只能任由另一个我在多维里穿梭。另一个我常常身轻如燕，在时空里穿行，大地上的物事均在我心，那些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故事：乡村里不见容的地下欢情，浅土下蟋蟀蛐蛐的吟唱，风吹过村庄四季……我已然成为上帝，洞悉大地上发生的一切，旁观着周围人世的悲欢，不动声色。另一些时候，我在梦里跋涉，面向险峻的大山。一步一顿，艰辛而执着，不敢停歇。往往是，就在登临那一瞬，我突然醒来。


　　就像众生的故事，莫非高潮的下一瞬，注定就是谢幕。


　　高飞和跋涉的场景交替出现在梦中，情节雷同，背景模糊。是否冥冥之中，万物之主在向我暗示些什么，让我的生命不甘如现境般浑噩不堪；又或者，是多维空间的另一个我，在持续向此刻庸碌的我发出暗语，叫我警醒，催我奋进。他到过我的童年和老年，我生命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已亲临。他在梦中坚持不懈变换这两种场景，莫非在给我有涯人生一个致命的忠告！


　　令人沮丧的是，直到今天，我还读不懂这暗语，还无法解读这忠告里的丰富内容。


　　《回到未来》的主人公在多维时空里向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和小女儿不厌其烦发送一个暗语，二进制代码，一直被以前的自己忽略着。幸运的是，因为爱和牵挂，小女儿在中年时终于读懂了他的暗示，解救了在在外太空飘荡氧气即将耗尽的他，主人公重返人间。父女俩是幸运的，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也最终拯救了世界。


　　我，能否与那个在我一睁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梦中的另一个我有一次晤面的机缘？也许，在我最终闭眼离开这个三维世界的那一刻，我们会合二为一吧！


　　2017年8月31日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