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山的精灵
2021-12-23叙事散文敬一兵
大凉山的精灵敬一兵阿甲又来电话邀我去大凉山过火把节。她风风火火的声音有些沙哑，少了女性甜美柔软的成分。顶替缺失成分的，是携带着大凉山才有的那种无所不在无所不透的色彩、气味、伸手可触的质感、以及安宁河的潮湿这些元素的电荷。电荷能量充足，让我在……
大凉山的精灵
敬一兵
阿甲又来电话邀我去大凉山过火把节。她风风火火的声音有些沙哑，少了女性甜美柔软的成分。顶替缺失成分的，是携带着大凉山才有的那种无所不在无所不透的色彩、气味、伸手可触的质感、以及安宁河的潮湿这些元素的电荷。电荷能量充足，让我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晒得干枯脱水的皮肤，一下子就潮湿得可以长出青苔。
已经有很久没有和她联系了。不晓得她的父亲去世直到丧事全部办完时，一个长者时刻都抓住她的头发，不让她去火葬场，防止生者的灵魂会跟死者一起走了的她再婚了没有？也不晓得她脸上象征着女性血液和脐带的高原红颜色，是否促成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提到孩子，我就想起了她曾经一直憧憬着怀上孩子的所有虔诚期盼的情形。日诞，始于夜殁而潮红。怀上孩子的女人，就是拥有了两个世界全部涵义的女人。即使没有怀上孩子也不要紧，阿甲始终没有离开过大凉山，这让她的身上依然拥有两个世界的全部涵义。一个是肉身的她，一个是肉身的大凉山。两个世界的涵义在她身上同时栖息，让她的性格与情愫特别瓷实也特别泼辣和自由。与她相比较，我就缺乏同时拥有两个世界的涵义。所以我这个男人就显得很单薄也很瘦弱。这似乎是在告诉我，我的单薄和瘦弱，不是因为营养不良，而是来自于身体和精神的流放造成的。一个人带着美好的幻想离开自然去追寻理想的王国，往往都会在长期的颠沛流离和迷茫后发现，原来理想的王国，就在自己出发的那个地方。
无论是地理上的距离还是心理上的距离，真正的大凉山离我都很远。但阿甲这个肉身的大凉山，通过一次电话，就抵达了我的耳边。她的声音就是她的翅膀。
我依旧喜欢坐每个小站都要停一下的火车去西昌过火把节，当然主要还是每年都要替我母亲去看看她那些长眠在成昆铁路边的老同事。只有坐在这样的慢车上，我才觉得自己是坐在了昔日的情景之中，任由往日的记忆，水一样从我的身上流淌而过。
火车从甘洛出来后，有两个彝族姑娘坐在了我对面的位置上用彝话叽里咕噜小声谈论着，我一句都听不懂。她俩一边说话，一边用乌黑的眼睛四下打量。发现我目不转睛盯着看她们时，她们脸上就露出了羞涩的神情，一直传递到耳朵上挂着的正在微微抖动的银耳坠上。她们身上没有烟草和酒的气味，只有淡淡的香水味。烟草和酒的味道属于男人，属于高山。香水味属于女人，属于高山下的大渡河或者金沙江。过去的彝族妇女是不化妆的，她们的脸就是大凉山的风景，虽然紫外线让她们的脸成了烧糊的饭锅巴，但这种颜色比戏台上的花脸，还有在病怏怏的没有血色的脸上涂粉抹脂要真实得多健康得多。个头较高的姑娘说她叫阿甲。她的话匣子一打开，各种各样的字眼和词语就像水一样流淌出来，没完没了。我走进大凉山，彝人就从大凉山里走出来。我用城市男人拘谨的感官和视线与他们拥抱，他们就用大山的粗犷和金沙江的野性同我拥抱。
车窗外的崇山峻岭和蜿蜒河流，正在用它们的形状和线条，书写出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长，水有多长，大凉山彝人的生活历史就有多久的情形。车厢内阿甲的服饰，也在不动声色地叙述着彝人的生活习俗。她的头上戴着黑色荷叶形夹帽。上身穿着青色衣服，钭襟、前襟、后项圈和袖口用彩线挑有花草和水波一样的图案。领口周围缀了银器、玉器或彩色丝线缠绕成的盘扣。下身着红蓝白色相间的百褶长裙，上面有用宽布和窄布镶嵌而成的横联。裙长拖地，走起路来尘埃飞扬，以示身份尊贵。彝族男女都外披察尔瓦，白天为衣，夜里为被，挡雨挡雪，寒暑不易。阿甲也不例外。她的察尔瓦形似披风，用捻制的粗羊毛线织布缝制而成，深蓝色，边缘镶有红、黄牙边和青色衬布，下边吊有绳穗，上方用毛绳收为领。她的服饰看得出来都是手工做的，而且花了很长的时间。彝人平时话不多。女人坐在一起晒太阳的时候，很少说东家说李家的，只是一个劲地在头帕或者围腰上绣花，好像这些花草她们一辈子都绣不完。彝族女人绣花，就是在用手中的彩线绣她们的希望和未来。绣花、挑花、补花的技巧和平绣、绉绣、缠绣、帖绣等针法，是彝族长辈和小伙衡量姑娘才能的标志。彝族姑娘若不会绣花或绣得不好，就算人长得再漂亮，也难找到如意郎君。彝人没有太多的财产牵挂，也没有太多的烦恼需要用心智去清理，他们有的就是手中握着的大把大把的时间。阿甲的腰杆上还挂有一个三角形荷包，上端开口，下缀五色飘带，包面绣有精美图案。包包里面估计装的是针线之类的东西而不是钱。彝人房子修在山上。吃的东西是山上种出来的。穿的衣服也大多是自己编织的。需要用钱的地方不多。阿甲说这些服饰她们一年四节都穿在身上，很难得有什么变化。我想，这种一成不变的服饰，除了彝族奴隶制时代大凉山各地“黑奴脑壳一般大”的分割统治少有交流的传袭外，还与高山上四季气候冷凉服饰的季节性变化不大，以及地理障碍的封闭隔绝有关。
阿甲的服饰用色既大胆炙热又含蓄优雅。这不仅暗暗扣合了她的性格气质特征，还让我习惯用一种色彩搭配去拒绝和伤害另一种色彩搭配的残忍与痛苦，在她的服饰上得以彻底消失。和谐的色彩春天，就是这样穿过夏天、秋天和冬天的阻隔，一年四节都从她的服饰上漫漶到大凉山上。
阿甲听我说我要到大凉山来写那些为修建成昆铁路死了的人，心里一下子就对我充满了敬仰之情。她越是敬仰我，我就越是感觉恐慌。我过去是一个冒牌的校园诗人，现在摇身一变又成了写散文的人，我自己都对我的变化感到陌生。她热情邀请我去她的老家看看，吃点彝人做的坨坨肉，顺便在火把节期间领略一下彝人的风俗。我有些犯难。一个大男人在火车上初次和一个女娃娃相遇，就要跟着女娃娃到她家去，以后熟人知道了该怎么解释？阿甲明白了我犯难的原因，就对我说彝人是很热情的，没有你们城市里的人那么复杂。还说彝族男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话很少，你装一烟锅兰花烟让我抽，我装一锅兰花烟让你抽。然后，打开酒壶我喝一口包谷酒，再用手掌擦一下壶口，又用手臂碰碰身边的人让他喝一口，这叫喝转转酒。没有下酒菜，眼睛里看见的风景比下酒菜还安逸。他们的语言和感情都在兰花烟和包谷酒里面。这就跟没有狂风暴雨来临前的金沙江是一样的风平浪静。但如果谁在这个时候欺负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其他人立即就会群起而攻，一致对敌的团结精神就会像火山爆发出来的岩浆，滚烫滚烫的。丰富的情感不需要语言来传递。心有灵犀的感应比任何语言都管用。谁能够感应到彝人的情感世界，彝人就会把谁当真心朋友来看。只要是朋友来了，哪怕家里仅有一头守圈猪，也要拿来大卸八块，配上他们从山中采来的香料，做成拳头大小的坨坨肉敬客。接下来就是与客人一道喝血酒，钻牛皮，算是结下了生死之交。
显然，阿甲把我当成了她的朋友。那次我只在阿甲家呆了一顿饭的功夫就走了，所以才有了这一次去她家过火把节的机会。
我居住的城市到大凉山首府西昌的距离、海拔没有变，但时间却被高速公路和成片成片的楼房缩短了，仅仅只需几个小时的车程。我还来不及打盹，就感觉是从一条街道来到了另外一条街上。过去那种风尘仆仆从城市到乡村的异乡人情怀，已经被楼房，还有多如牛毛的商人挤到了周围的山峦上。好在，太阳像水一样泼洒在大凉山上的光和色，还是那么格外地灼亮与浓艳。山峦的线条和轮廓，经阳光照射，仍然散发着野生的气息。雨天走在大街小巷的彝胞，说的彝话，写出来的彝字，抽出来的兰花烟味道，蹲在山头晒太阳和晚上蜷缩在火塘边取暖的习俗，还有装在他们脑袋里面的支格阿鲁这位彝族神话传说中的精灵，依旧像落在我身上的雨水具有不变的液体属性。支格阿鲁是火把节故事中的主人翁。他喜欢树木和山水，可以控制灾难，他的身体和自然是合为一体的。火把节的故事一直从古代流传到了今天，支格阿鲁用手中的神斧在大地上砍出来的金沙江，也一直从古代流淌到了今天。因此，我和大凉山的彝人有理由相信，燃烧在火把上的金色火焰，就是支格阿鲁的翅膀。而一年一度的火把节，是支格阿鲁精灵逡巡在大凉山上的飞行线路。这条飞行线路从古到今一成不变。
阿甲在火车站的出站口接到了我，我一眼就看出这个支格阿鲁的后代，身上的彝族特质一点也没有变。民族的特质对阿甲来说远远不只是表达，而是一种坚守，如同头发肌肤和器官一样，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我发现我到了大凉山见到她后，就特别喜欢坚守这个词汇了。坚守这个词汇并不完全是一成不变的意思，它简直就是先掷地有声，然后就是重如磐石的一种庄严的生活态度。有了这种坚守，阿甲就有了踏实和自信，就不会随时随地提防着自己偶尔在地理上、生活上和心理上脱离了大凉山的环境，被她的同胞当成投入水里回不来的石头，或者像被卖进大凉山的边疆地区甘洛从此无法逃离出来那样遭到排斥了。记得她曾经给我说过，这种排斥比走在路上被雷劈死还要难受。我和阿甲相遇相识，其实就是和坚守这个词汇相遇相识。生命的性质，遗传的秉性，我的故乡和我自己的命运，先于我的存在而存在，早就潜伏在了坚守这个词汇里面，等待着我和它的靠拢。所以，我一直把阿甲当成专门是用来应证坚守这个词汇而出现在我面前的一个人。
左一次电话右一次电话邀我来过火把节吃坨坨肉，再木讷我也能够察觉到阿甲暗暗恋上了我，这就注定了她一定会用一顿坨坨肉的丰盛宴席，温暖我的身体也温暖她在我心中的形象。彝族的风俗习惯是一本厚重的历史书籍。阿甲家为我准备好了的坨坨肉大餐，只是这部书中的一个妩媚色彩的片段，而真正的主角和载体是餐具。这些餐具是彝人的精神符号，养自于他们的阅历和对自然认识的时间。因此，在大凉山，坨坨肉、转转酒和小孩子仅仅是道具和过场，主宰彝人审美意识的永远是服饰、餐具、彝歌、达体舞和火把节。餐具属于红、黄、黑三色彩绘漆器中的一部分。彝人特别崇尚这三种颜色。黑色表示尊贵和庄重。红色象征勇敢和热情。黄色代表美丽和光明。在彝族传统文化中独树一帜。放在阿甲家饭桌上吃饭的碗，舀汤的勺，还有茶杯和酒盅，甚至房间里我看见的马具和法具，都是用生长在高山上的紫荆木材作为胚胎，采用土漆、银朱、石黄等珍贵天然原料，以传统手工技艺经割漆与制漆、胎骨选择与处理、横旋木胎、上色与彩绘等数十道工序精制而成的。餐具上的彩绘图案多为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等，还有底蕴深厚的本土文化和宗教信仰中的人文图谱等。其纹饰组合饱满、乖巧，粗细、疏密兼顾，与彩绘、雕刻、镶嵌、堆漆等制作方法搭配自然。鹰爪杯和牛角杯这些饮酒器具我是第一次看见。其胎骨直接取之于动物体，经磨制彩绘而成，色绎自然古朴。既反映了凉山彝族先民的图腾观念，同时也反映了彝人纯朴尚武好勇的民族气质。几杯酒落进肚子里，我就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阿甲和一院坝的彝人见了我比鸡冠还要红的脸，他们的脸上立即笑成了一朵花。后来我才晓得，凡是喝酒脸就红以及害羞脸红的男人，彝人就认为他们如果不是正义勇敢的人，就一定是心地善良的人。当然，我是不是勇敢和善良的人，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用木质的餐具盛放坨坨肉，说白了就是盛放包谷、洋芋和野草里面储存的太阳光、泥土的气息和金沙江的水。猪肉里面的这些元素，都是来自大凉山的自然风景。自然风景只停留在我的眼睛里，最多也就保存在记忆中。而到了彝人这里，自然风景就深入到了骨骼、细胞、血液和经络里面了。
吃完坨坨肉，我已经有了明显的醉相，走路摇摇晃晃。阿甲见我这样的姿态，笑得嘴角都可以挂到耳朵上了。我不晓得她到底高兴什么。她把一支火把递到我手上，喊我跟着一大帮彝人去过火把节。当时天并没有完全黑下来。沉落的夕阳，正在把血红的光焰从山巅和垭口喷射出来，宣泄的红潮在远山的黛青色海洋里涌动。从阿甲家的门口一眼望过去，整个大地仿佛突然裂开成了浩瀚壮阔的大断面。大裂谷的壮观远不止这些千奇百态的奇峰异石和峭壁石柱，其丰富的色彩变幻也令我叹为观止。峡谷两壁的岩石性质及所含矿物质不同，在阳光照射下，呈现鲜红、黝黑、铁灰、深褐、乳白、胭脂粉、云英紫这些缤纷眩目的色彩条。阿甲怕我掉队，从前方转过身子回望我。就是在这个瞬间，她整个人与五彩缤纷的大裂谷的山壁镶嵌成了一体。她身上的服饰色彩，还有她家里那些木质餐具上的彩漆花纹，都成了五彩缤纷的大裂谷山壁上的色条的一部分。金色的火焰在火把上摇曳，她的脸庞和身子也就跟着摇曳起来，像是从大裂谷的山壁上朝我飞过来的一个精灵。
说到精灵，我就想起曾经在一本书里看见的描述：精灵走过森林就会变成树木。精灵仰望星空就会变成星光。是说阿甲的情感、思维和生活乃至文化的习俗先前一直让我觉得与众不同，原来大凉山的树木和星空这些自然风景，本来就是阿甲身上的一个组成部分。是说我感觉她是从大裂谷的峭壁上朝我飞来，原来她欢愉但不追求刺激，她心怀好奇但不贪婪，她能以宽阔的视线看待一切事物，特别是她不在意轻微的冒犯，但会对严重的侮辱采取强烈的报复态度，也都符合我在书上看到的精灵特质。
阿甲就是大凉山的精灵。我认识她有多久，她给我留下的这个印象就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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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一兵
阿甲又来电话邀我去大凉山过火把节。她风风火火的声音有些沙哑，少了女性甜美柔软的成分。顶替缺失成分的，是携带着大凉山才有的那种无所不在无所不透的色彩、气味、伸手可触的质感、以及安宁河的潮湿这些元素的电荷。电荷能量充足，让我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晒得干枯脱水的皮肤，一下子就潮湿得可以长出青苔。
已经有很久没有和她联系了。不晓得她的父亲去世直到丧事全部办完时，一个长者时刻都抓住她的头发，不让她去火葬场，防止生者的灵魂会跟死者一起走了的她再婚了没有？也不晓得她脸上象征着女性血液和脐带的高原红颜色，是否促成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提到孩子，我就想起了她曾经一直憧憬着怀上孩子的所有虔诚期盼的情形。日诞，始于夜殁而潮红。怀上孩子的女人，就是拥有了两个世界全部涵义的女人。即使没有怀上孩子也不要紧，阿甲始终没有离开过大凉山，这让她的身上依然拥有两个世界的全部涵义。一个是肉身的她，一个是肉身的大凉山。两个世界的涵义在她身上同时栖息，让她的性格与情愫特别瓷实也特别泼辣和自由。与她相比较，我就缺乏同时拥有两个世界的涵义。所以我这个男人就显得很单薄也很瘦弱。这似乎是在告诉我，我的单薄和瘦弱，不是因为营养不良，而是来自于身体和精神的流放造成的。一个人带着美好的幻想离开自然去追寻理想的王国，往往都会在长期的颠沛流离和迷茫后发现，原来理想的王国，就在自己出发的那个地方。
无论是地理上的距离还是心理上的距离，真正的大凉山离我都很远。但阿甲这个肉身的大凉山，通过一次电话，就抵达了我的耳边。她的声音就是她的翅膀。
我依旧喜欢坐每个小站都要停一下的火车去西昌过火把节，当然主要还是每年都要替我母亲去看看她那些长眠在成昆铁路边的老同事。只有坐在这样的慢车上，我才觉得自己是坐在了昔日的情景之中，任由往日的记忆，水一样从我的身上流淌而过。
火车从甘洛出来后，有两个彝族姑娘坐在了我对面的位置上用彝话叽里咕噜小声谈论着，我一句都听不懂。她俩一边说话，一边用乌黑的眼睛四下打量。发现我目不转睛盯着看她们时，她们脸上就露出了羞涩的神情，一直传递到耳朵上挂着的正在微微抖动的银耳坠上。她们身上没有烟草和酒的气味，只有淡淡的香水味。烟草和酒的味道属于男人，属于高山。香水味属于女人，属于高山下的大渡河或者金沙江。过去的彝族妇女是不化妆的，她们的脸就是大凉山的风景，虽然紫外线让她们的脸成了烧糊的饭锅巴，但这种颜色比戏台上的花脸，还有在病怏怏的没有血色的脸上涂粉抹脂要真实得多健康得多。个头较高的姑娘说她叫阿甲。她的话匣子一打开，各种各样的字眼和词语就像水一样流淌出来，没完没了。我走进大凉山，彝人就从大凉山里走出来。我用城市男人拘谨的感官和视线与他们拥抱，他们就用大山的粗犷和金沙江的野性同我拥抱。
车窗外的崇山峻岭和蜿蜒河流，正在用它们的形状和线条，书写出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长，水有多长，大凉山彝人的生活历史就有多久的情形。车厢内阿甲的服饰，也在不动声色地叙述着彝人的生活习俗。她的头上戴着黑色荷叶形夹帽。上身穿着青色衣服，钭襟、前襟、后项圈和袖口用彩线挑有花草和水波一样的图案。领口周围缀了银器、玉器或彩色丝线缠绕成的盘扣。下身着红蓝白色相间的百褶长裙，上面有用宽布和窄布镶嵌而成的横联。裙长拖地，走起路来尘埃飞扬，以示身份尊贵。彝族男女都外披察尔瓦，白天为衣，夜里为被，挡雨挡雪，寒暑不易。阿甲也不例外。她的察尔瓦形似披风，用捻制的粗羊毛线织布缝制而成，深蓝色，边缘镶有红、黄牙边和青色衬布，下边吊有绳穗，上方用毛绳收为领。她的服饰看得出来都是手工做的，而且花了很长的时间。彝人平时话不多。女人坐在一起晒太阳的时候，很少说东家说李家的，只是一个劲地在头帕或者围腰上绣花，好像这些花草她们一辈子都绣不完。彝族女人绣花，就是在用手中的彩线绣她们的希望和未来。绣花、挑花、补花的技巧和平绣、绉绣、缠绣、帖绣等针法，是彝族长辈和小伙衡量姑娘才能的标志。彝族姑娘若不会绣花或绣得不好，就算人长得再漂亮，也难找到如意郎君。彝人没有太多的财产牵挂，也没有太多的烦恼需要用心智去清理，他们有的就是手中握着的大把大把的时间。阿甲的腰杆上还挂有一个三角形荷包，上端开口，下缀五色飘带，包面绣有精美图案。包包里面估计装的是针线之类的东西而不是钱。彝人房子修在山上。吃的东西是山上种出来的。穿的衣服也大多是自己编织的。需要用钱的地方不多。阿甲说这些服饰她们一年四节都穿在身上，很难得有什么变化。我想，这种一成不变的服饰，除了彝族奴隶制时代大凉山各地“黑奴脑壳一般大”的分割统治少有交流的传袭外，还与高山上四季气候冷凉服饰的季节性变化不大，以及地理障碍的封闭隔绝有关。
阿甲的服饰用色既大胆炙热又含蓄优雅。这不仅暗暗扣合了她的性格气质特征，还让我习惯用一种色彩搭配去拒绝和伤害另一种色彩搭配的残忍与痛苦，在她的服饰上得以彻底消失。和谐的色彩春天，就是这样穿过夏天、秋天和冬天的阻隔，一年四节都从她的服饰上漫漶到大凉山上。
阿甲听我说我要到大凉山来写那些为修建成昆铁路死了的人，心里一下子就对我充满了敬仰之情。她越是敬仰我，我就越是感觉恐慌。我过去是一个冒牌的校园诗人，现在摇身一变又成了写散文的人，我自己都对我的变化感到陌生。她热情邀请我去她的老家看看，吃点彝人做的坨坨肉，顺便在火把节期间领略一下彝人的风俗。我有些犯难。一个大男人在火车上初次和一个女娃娃相遇，就要跟着女娃娃到她家去，以后熟人知道了该怎么解释？阿甲明白了我犯难的原因，就对我说彝人是很热情的，没有你们城市里的人那么复杂。还说彝族男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话很少，你装一烟锅兰花烟让我抽，我装一锅兰花烟让你抽。然后，打开酒壶我喝一口包谷酒，再用手掌擦一下壶口，又用手臂碰碰身边的人让他喝一口，这叫喝转转酒。没有下酒菜，眼睛里看见的风景比下酒菜还安逸。他们的语言和感情都在兰花烟和包谷酒里面。这就跟没有狂风暴雨来临前的金沙江是一样的风平浪静。但如果谁在这个时候欺负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其他人立即就会群起而攻，一致对敌的团结精神就会像火山爆发出来的岩浆，滚烫滚烫的。丰富的情感不需要语言来传递。心有灵犀的感应比任何语言都管用。谁能够感应到彝人的情感世界，彝人就会把谁当真心朋友来看。只要是朋友来了，哪怕家里仅有一头守圈猪，也要拿来大卸八块，配上他们从山中采来的香料，做成拳头大小的坨坨肉敬客。接下来就是与客人一道喝血酒，钻牛皮，算是结下了生死之交。
显然，阿甲把我当成了她的朋友。那次我只在阿甲家呆了一顿饭的功夫就走了，所以才有了这一次去她家过火把节的机会。
我居住的城市到大凉山首府西昌的距离、海拔没有变，但时间却被高速公路和成片成片的楼房缩短了，仅仅只需几个小时的车程。我还来不及打盹，就感觉是从一条街道来到了另外一条街上。过去那种风尘仆仆从城市到乡村的异乡人情怀，已经被楼房，还有多如牛毛的商人挤到了周围的山峦上。好在，太阳像水一样泼洒在大凉山上的光和色，还是那么格外地灼亮与浓艳。山峦的线条和轮廓，经阳光照射，仍然散发着野生的气息。雨天走在大街小巷的彝胞，说的彝话，写出来的彝字，抽出来的兰花烟味道，蹲在山头晒太阳和晚上蜷缩在火塘边取暖的习俗，还有装在他们脑袋里面的支格阿鲁这位彝族神话传说中的精灵，依旧像落在我身上的雨水具有不变的液体属性。支格阿鲁是火把节故事中的主人翁。他喜欢树木和山水，可以控制灾难，他的身体和自然是合为一体的。火把节的故事一直从古代流传到了今天，支格阿鲁用手中的神斧在大地上砍出来的金沙江，也一直从古代流淌到了今天。因此，我和大凉山的彝人有理由相信，燃烧在火把上的金色火焰，就是支格阿鲁的翅膀。而一年一度的火把节，是支格阿鲁精灵逡巡在大凉山上的飞行线路。这条飞行线路从古到今一成不变。
阿甲在火车站的出站口接到了我，我一眼就看出这个支格阿鲁的后代，身上的彝族特质一点也没有变。民族的特质对阿甲来说远远不只是表达，而是一种坚守，如同头发肌肤和器官一样，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我发现我到了大凉山见到她后，就特别喜欢坚守这个词汇了。坚守这个词汇并不完全是一成不变的意思，它简直就是先掷地有声，然后就是重如磐石的一种庄严的生活态度。有了这种坚守，阿甲就有了踏实和自信，就不会随时随地提防着自己偶尔在地理上、生活上和心理上脱离了大凉山的环境，被她的同胞当成投入水里回不来的石头，或者像被卖进大凉山的边疆地区甘洛从此无法逃离出来那样遭到排斥了。记得她曾经给我说过，这种排斥比走在路上被雷劈死还要难受。我和阿甲相遇相识，其实就是和坚守这个词汇相遇相识。生命的性质，遗传的秉性，我的故乡和我自己的命运，先于我的存在而存在，早就潜伏在了坚守这个词汇里面，等待着我和它的靠拢。所以，我一直把阿甲当成专门是用来应证坚守这个词汇而出现在我面前的一个人。
左一次电话右一次电话邀我来过火把节吃坨坨肉，再木讷我也能够察觉到阿甲暗暗恋上了我，这就注定了她一定会用一顿坨坨肉的丰盛宴席，温暖我的身体也温暖她在我心中的形象。彝族的风俗习惯是一本厚重的历史书籍。阿甲家为我准备好了的坨坨肉大餐，只是这部书中的一个妩媚色彩的片段，而真正的主角和载体是餐具。这些餐具是彝人的精神符号，养自于他们的阅历和对自然认识的时间。因此，在大凉山，坨坨肉、转转酒和小孩子仅仅是道具和过场，主宰彝人审美意识的永远是服饰、餐具、彝歌、达体舞和火把节。餐具属于红、黄、黑三色彩绘漆器中的一部分。彝人特别崇尚这三种颜色。黑色表示尊贵和庄重。红色象征勇敢和热情。黄色代表美丽和光明。在彝族传统文化中独树一帜。放在阿甲家饭桌上吃饭的碗，舀汤的勺，还有茶杯和酒盅，甚至房间里我看见的马具和法具，都是用生长在高山上的紫荆木材作为胚胎，采用土漆、银朱、石黄等珍贵天然原料，以传统手工技艺经割漆与制漆、胎骨选择与处理、横旋木胎、上色与彩绘等数十道工序精制而成的。餐具上的彩绘图案多为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等，还有底蕴深厚的本土文化和宗教信仰中的人文图谱等。其纹饰组合饱满、乖巧，粗细、疏密兼顾，与彩绘、雕刻、镶嵌、堆漆等制作方法搭配自然。鹰爪杯和牛角杯这些饮酒器具我是第一次看见。其胎骨直接取之于动物体，经磨制彩绘而成，色绎自然古朴。既反映了凉山彝族先民的图腾观念，同时也反映了彝人纯朴尚武好勇的民族气质。几杯酒落进肚子里，我就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阿甲和一院坝的彝人见了我比鸡冠还要红的脸，他们的脸上立即笑成了一朵花。后来我才晓得，凡是喝酒脸就红以及害羞脸红的男人，彝人就认为他们如果不是正义勇敢的人，就一定是心地善良的人。当然，我是不是勇敢和善良的人，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用木质的餐具盛放坨坨肉，说白了就是盛放包谷、洋芋和野草里面储存的太阳光、泥土的气息和金沙江的水。猪肉里面的这些元素，都是来自大凉山的自然风景。自然风景只停留在我的眼睛里，最多也就保存在记忆中。而到了彝人这里，自然风景就深入到了骨骼、细胞、血液和经络里面了。
吃完坨坨肉，我已经有了明显的醉相，走路摇摇晃晃。阿甲见我这样的姿态，笑得嘴角都可以挂到耳朵上了。我不晓得她到底高兴什么。她把一支火把递到我手上，喊我跟着一大帮彝人去过火把节。当时天并没有完全黑下来。沉落的夕阳，正在把血红的光焰从山巅和垭口喷射出来，宣泄的红潮在远山的黛青色海洋里涌动。从阿甲家的门口一眼望过去，整个大地仿佛突然裂开成了浩瀚壮阔的大断面。大裂谷的壮观远不止这些千奇百态的奇峰异石和峭壁石柱，其丰富的色彩变幻也令我叹为观止。峡谷两壁的岩石性质及所含矿物质不同，在阳光照射下，呈现鲜红、黝黑、铁灰、深褐、乳白、胭脂粉、云英紫这些缤纷眩目的色彩条。阿甲怕我掉队，从前方转过身子回望我。就是在这个瞬间，她整个人与五彩缤纷的大裂谷的山壁镶嵌成了一体。她身上的服饰色彩，还有她家里那些木质餐具上的彩漆花纹，都成了五彩缤纷的大裂谷山壁上的色条的一部分。金色的火焰在火把上摇曳，她的脸庞和身子也就跟着摇曳起来，像是从大裂谷的山壁上朝我飞过来的一个精灵。
说到精灵，我就想起曾经在一本书里看见的描述：精灵走过森林就会变成树木。精灵仰望星空就会变成星光。是说阿甲的情感、思维和生活乃至文化的习俗先前一直让我觉得与众不同，原来大凉山的树木和星空这些自然风景，本来就是阿甲身上的一个组成部分。是说我感觉她是从大裂谷的峭壁上朝我飞来，原来她欢愉但不追求刺激，她心怀好奇但不贪婪，她能以宽阔的视线看待一切事物，特别是她不在意轻微的冒犯，但会对严重的侮辱采取强烈的报复态度，也都符合我在书上看到的精灵特质。
阿甲就是大凉山的精灵。我认识她有多久，她给我留下的这个印象就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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